夜很靜,月色漸濃。
薛紹與太平公主久久相擁,幾乎忘記了時間的存在。直到太平公主輕輕的咳嗽了一聲,薛紹方才與她分開。
拍撫她的背,薛紹将自己外衣脫了下來披到太平公主的身上,“天寒夜露,别着涼了。我們早點回去歇息吧?”
“再坐一會兒。”太平公主溫柔的拒絕了薛紹的建議,拉着他的手坐在了一處假山後的溪流石亭上。
“薛郎,有些話,我本不該對你的說。”太平公主的表情很少像現在這樣的嚴肅,嚴肅得不像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
這一刻,薛紹從她的身上看到了越多的武則天的影子。
“你說吧,我聽着。”薛紹認真的點頭。
“你可知,我為何單單找了上官婉兒做我的随嫁媵禦,而不是其他人?”太平公主說道,“如你所言,媵禦之事并不着急,成婚之後再立不遲。再或者,我在掖庭之中随便找一個女子充數,或是便宜我身邊的這些心腹侍女,也并無不可。”
“為什麼?”薛紹眉頭微擰,認真的問道。
太平公主左右環視,确定四下裡沒有耳目,方才湊到薛紹的耳邊,用極低的聲音說道:“這是天後的意思。”
薛紹心頭微微一怔,“為什麼?”
“你說呢?”太平公主反問。
薛紹眨了眨眼睛,神情變得十分凝重。
為什麼,武則天要指派上官婉兒來做我的媵禦呢?……難道是因為她知道了我與上官婉兒之間有些暖昧,因此刻意成全?但問題是,她憑什麼對我這麼好?
說白了,上官婉兒是内廷的女子、是皇帝的女人、還是她武則天用過的貼身秘書,憑什麼輕易的賞給一個臣子做妾?
這不合理!
“想明白了嗎?”太平公主低聲的問。
太多的疑問堆積在了薛紹的心頭,一時難以想個明白。他迷惑的搖了搖頭。
“你果然不明白!”太平公主仿佛有些痛心疾首的樣子,“幸好,我們現在遠離長安了,而且短時間内不會回去!”
“什麼意思?”薛紹眉頭緊擰,“難道上官婉兒是天後給我的一個收買?”
“還好,你沒有笨到家!”太平公主不輕不重的在薛紹的額頭上敲了一下,“你想一想,上官婉兒何許人,連武三思觊觎于她都被天後重罰過,又怎會輕易賞賜給你?”
“果然!……”薛紹的心砰砰的跳了起來,壞了!――天後在這個節骨眼上賜給我上官婉兒,是希望我在立場上完全偏向于她,或者說偏向她與裴炎的政治聯盟。
如果我這樣做的話,就必須完全脫離裴行儉的派系和我自己原有的立場,并無條件的支持他們的軍國主張……可是我已經選擇了否定裴炎的軍國主張,轉而力挺薛元超去向裴炎發難!
這下,真的壞了!
思及此處,薛紹嚯然站了起來,雙眉立豎如劍,背剪雙手來回的踱步。
“我就知道,你肯定幹了傻事。”太平公主也站了起來,一把拉住了薛紹,“薛郎,莫非你心裡真的不清楚,現今的大唐朝廷,是誰在說了算?”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薛紹說道,“但是有些事情……我真的無法做到昧着良心、歪曲是非!”
“何謂良心?何謂是非?”太平公主诘問道,“還沒有發生的事情,你就能确定怎麼做是對,怎麼做是錯嗎?”
我當然知道!這段時期所有的曆史大事與曆史走向,我全知道!……
薛紹差點把這句話喊了出來,但是一拍額頭,“你不懂!”
“軍事大事,我或許是不懂。”太平公主急忙勸道,“但我知道一件事情――與天後做對,你将死無葬身之地!”
這句話,如同一道晴天霹靂,炸響在薛紹的心頭。他扭過頭來,雙眉沉鎖目光如炬的看着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一點也不退避的迎着他的目光,“你認為,我是在吓唬你麼?”
“我知道,你沒有。”薛紹慢慢的搖了搖頭。太平公主當然不會吓我,如果有了重大政治沖突,就算是親生兒子武則天也不會放過――女婿算什麼東西?
“告訴我,你都做了一些什麼?”太平公主的神情越發凝重,她緊緊拽着薛紹的胳膊,分外用力。
薛紹知道,她在害怕。
她,非常的害怕!
可以說,薛紹是第一次看到,太平公主流露出害怕的神色!
薛紹深吸了一口氣,留意四周,再次确定沒有閑雜耳目,他将太平公主抱在懷裡,在她耳邊低聲的簡要的說了一下,自己與薛元超之間的事情。
太平公主的身體都在發抖了,越來越害怕。
“薛郎,你真是不要命了!”聽完之後,太平公主聲音顫抖的在薛紹耳邊急道,“薛元超一直都想獨占政事堂,成為一言九鼎的首席宰相。但他曆來就與天後理念不合,因此天後才會扶植起裴炎,慢慢的将他壓了下去。現在你暗助薛元超反戈一擊,這不是擺明了與天後及裴炎為敵麼?”
“我無心與天後及裴炎為敵。隻是這一次,我認為他們的軍事主張是錯誤的!”薛紹說道,“伏念不能殺,否則北疆必然複叛,草原人将不再信任大唐的朝廷!裴行儉不能廢,否則軍心必亂,大唐戰力嚴重受損!此消彼漲,大唐的北方将會從此多出一個比吐蕃還要更加強大的夙敵,将成百年之心腹大患!”
太平公主聽完這些話多少有點震驚,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薛紹,“薛郎,你真的成為一名将軍了!……但是這些話,你為何不與天後、與裴炎當面去說?”
“我倒是想說,但他們心中有着自己的盤算,根本不給機會讓我說!”薛紹說道,“如果我不識時務的主動說了,他們當場就會把我劃為政敵,必然将我清洗!”
“那……那該如何……是、是好啊!”太平公主越來越害怕了,嘴裡哆嗦,身子也在輕微的發抖。
“選擇薛元超,就是我沒有辦法的一次铤而走險!”薛紹深吸了一口氣,說道,“現在我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薛元超能在政事堂裡駁倒裴炎,讓朝廷采納他的主張――也就是我的主張!如此一來,就隻是一次普通的政見之争。”
“但如果薛元超沒能駁過裴炎呢?”太平公主憂心忡忡的道。
薛紹深呼吸,凝神看着太平公主,“那我和薛元超,就都死定了。”
“不行!”太平公主鬥然大叫了一聲,“絕對不行!”
她的聲音,歇斯底裡!
薛紹連忙一把捂住她的嘴,“噤聲!”
太平公主拼命扳開薛紹的雙手,緊張的瞪大了眼睛、急躁的呼吸,“薛郎、薛郎!你聽着,你聽清楚了!――我絕對不允許你為了任何事情,拿生命去冒險!聽清楚沒有――任何事情!任何事情!!哪怕是軍國大事、民族危亡!我隻要你,我隻要你一個人!!其他的,我全不在乎!!”
薛紹再次将太平公主緊緊抱在懷裡,“别說了,别讓其他人聽到了。”
“放開我!!”
太平公主努力的、甚至是憤怒的從薛紹懷裡掙紮出來,怒瞪雙眼指着薛紹,“薛郎,你太自私了!你的心裡隻有你的恩師、袍澤、軍隊和國家大事嗎?你就沒有考慮過一絲我的感受?我的愛情?我的歸宿?我的未來?”
“……不是!”面對太平公主連珠炮似的質問,薛紹竟感覺到一些理屈辭窮。
“你就是!”
太平公主用力一腳踏在地上,渾身發抖頭上的金钗兒都掉了下來。頓時,她紅了眼圈流下淚來,情緒也變得更加激動,簡直可以用氣急敗壞來形容。
薛紹驚愕的看着太平公主……還真沒見她如此動氣、如此急躁過。
“來人、來人哪!!!”
太平公主突然大叫起來。
“你幹什麼?”薛紹有點急了。
小兩口如果是在談情說愛,沒人敢于靠近。可是太平公主這一聲大喊,馬上四面八方闖過來很多的羽林衛士兵,楊思勖也帶着那群習武的宦官來了。
“殿下,何事?!”
太平公主後退幾步躲到楊思勖身後,指着薛紹聲音發抖的說道:“将、将……驸馬拿下,軟禁看押!在我重回此處或另有号令之前,不許讓他離開瑤池玉林半步!否、否則,你們通通人頭落地!!”
“是!!”衆衛士和宦官一同大聲應諾。
薛紹愕然,既驚且怒,“你……這是做什麼?”
“還不動手!!”太平公主大喝道。
楊思勖上前一步對薛紹抱拳一拜,“驸馬,得罪了!還請體諒小人,不要讓人小難做。”
薛紹并未理睬楊思勖,雙目炯炯的看着太平公主,“殿下,有事好商量。你先冷靜。”
“我比任何時候都要冷靜,我非常清楚我在做什麼!”太平公主深呼吸了一口氣,從地上撿起那枚剛剛掉落的金钗緊緊握在手中,說道,“我即刻趕回長安,面見天後。在我回來之前,我不希望你有什麼異舉妄動。否則……!!”
太平公主猛然一把,将钗子刺向了自己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