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獄裡面最高一層的閣樓上。
趙宣、範征、陳得文、趙青衫等一衆涪川本地官全都神色緊張地躬身而立,在他們的身前,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文士很随意地坐在閣樓的邊上,手中端着茶杯,目光不時往縣獄的大院之中瞄上一眼。
看到院子裡被射殺的五具屍體,中年文士小飲了一口茶水,淡聲向趙宣等人問道:“這其中,可有那個假冒廢太子之人?”
趙宣沒有說話,趙青衫恭聲回道:“回朱大人話,這五人皆是獄中死囚,并無李豐滿。”
縣獄主歸趙青衫這個縣尉管理,對于牢獄之中的情況,也隻有趙青衫最為了解。
“死囚?”朱大人不滿地瞥了趙青衫一眼,輕聲斥責道:“既是死囚,為何能夠越獄而出,你們涪川縣就是這樣看管犯人的嗎?!”
“是下官監管不利,請大人恕罪!”趙青衫低頭認錯。
趙宣則在一旁不屑地輕撇了撇嘴,出來的不是他所期望的人,這是惱羞成怒了吧?
就興你下套引誘别人越獄,還不許他人看管不利出現意外了?
趙宣很看不起朱溫言這種惺惺作态假仁假義的樣子,身為一郡之首,想做什麼直接去做就是,還非要玩這樣的花花繞繞,用這麼下作的手段去算計他人,低級!
“确定李豐所在那個牢房的房門是虛鎖着的嗎?”又過了片刻,見裡面再沒有什麼動靜,朱溫言忍不住再次出聲向趙青衫确認。
趙青衫回道:“确認無誤,不止牢門虛鎖,一個下午都沒有給他們送水送食,想來現在他們已是饑渴難忍。”
這種天氣,一頓飯不吃東西無所謂,但是幾個時辰不喝水,卻是讓人難以忍受。為了不引起李豐滿幾人的疑心,不止是李豐滿一所牢房沒有飯吃沒有水喝,整個縣獄内的所有囚犯皆是如此。
依着李豐滿之前的性子,受到了這樣不公的待遇,他肯定會跳出來找縣衙的人理論,隻要他自己從牢房裡出來,踏出縣獄的大門,這一切也就變得順理成章了。
就像剛剛那個五個倒黴蛋一樣,死了也是白死。越獄逃脫,擊斃不罪,這是朝庭的律法。
“既然如此,那為何直到現在他們都還沒有任何動靜?”朱溫言顯得有些耐,“算了,管他們是不是已經察覺到了異常之處,本官沒有那麼多閑心在這耗着,直接生火,将他們給本官熏出來!”
“大人不可!”趙宣突然站出勸阻:“縣獄之中并非隻有李豐一人,除了李豐主仆三人之外,還有其餘囚犯三十餘衆,大人這一放火,豈不是把所有人都置于險地,萬一有人因此而亡,下官怕是不好對本縣的民衆交待!”
剛死了五個死囚也就罷了,本就是将死之人,提前暴斃也不會有人過于追究。
但是其餘人等就不同了,一個小小的涪川縣獄,又能有幾個重刑犯?大部分都是一些偷雞摸狗的小賊,了不起就是打架傷人,或是坑蒙拐騙,有罪但卻不緻死。
若是這麼多不是死罪的犯人一下全都死在了縣獄之内,趙宣這個涪川縣令也就别想再幹了。
朱溫言此舉,簡直就是在斷他的官路,不能忍。
“趙大人!”朱溫言不滿地瞥了趙宣一眼,淡聲道:“你要搞清楚,若非是你辦事不利,遲遲沒有将李豐就地正法,本官何至于會連夜趕到這涪川縣來,本官這可是在替你擦屁股,别不識好歹!”
“莫要忘了,欽差劉總管可是死在你的轄區,死在你們一衆縣吏的面前,不盡快找個替死鬼出來頂罪,不止是你,便是我這個黔州刺史也難逃幹系!”
趙宣并不退讓,直聲道:“有勞朱大人挂懷,不過此事有晉陽公主與程懷弼将軍為下官作證,将來便是有上差再臨,下官也是不懼!”
趙宣再次将晉陽公主與程懷弼搬出來,希望能讓朱溫言有所收斂,結果,朱溫言撇嘴一笑,不以為意道:“晉陽公主身份尊貴,但畢竟年歲尚幼難免會受人蒙蔽,她的話,不足信。”
“至于程懷弼,他一個右金吾将軍,憑何插手黔州地方上的政務,幹預地方官員辦案,他腦袋不想要了?!”
幾句話,朱溫言便将晉陽公主與程懷弼所有的優勢全部摒棄不理,這裡是黔州,隻有他這個黔州刺史才是真正的當家人,除非是有聖上的旨意,否則他誰的面子都可以不給!
公主不比皇子,除了一個尊貴的身份之外,手上沒有一絲權力,朱溫言就算是駁了她的面子,皇帝也不會以此來怪罪他。
相比較而言,一個身負聖命的欽差死在了自己的地頭上,這才是朱溫言最在意也最迫切想要解決的問題。
趙宣聳了聳肩,不再多言。
他與朱溫言不同,他隻是一個七品縣令,芝麻大的小官,不管是誰他都得罪不起。
而朱溫言,是黔州刺史,正正當當的正四品,位高權重,說是一方封疆大吏也不為過,他自然有說這種不給公主殿下面子話語的底氣。
“刺史大人說得是,不過獄中的那些囚犯全都罪不緻死,還望大人能夠三思而行,給他們留一條生路。”趙宣不再跟朱溫言争辯李豐該不該死,繼續為餘下的那三十餘囚犯求情。
朱溫言深看了趙宣一眼,淡聲道:“趙大人一心為公,本官也甚為欽佩。放心好了,本官也并非是那種毫不講理的嗜殺之人,隻是讓人熏些煙而已,又不是要火燒牢房,死不了人。”
言罷,朱溫言沖屬下擺了擺手,這裡畢竟是趙宣的主場,他的面子還要顧全一些,畢竟趙宣可不止隻是一個小小的涪川縣令那麼簡單,朱溫言也不想将他得罪得太狠。
“多謝大人!”趙宣拱手道謝,之後便乖乖地站在一邊,不再多言。
能做的,該做的,他都已經做到,至于接下來的事情,已非他所能左右,李豐到底能不能在這場災禍之中救得一線生機,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很快,監獄之中便冒起了白煙。
由淡轉濃,煙塵滾滾,站在閣樓之上,趙宣甚至都能清楚地聽到監獄之中囚犯們驚異失措的高聲叫喊,趙宣的眉頭一皺,這已經不止是簡單地煙熏了,這麼濃的煙霧,時間稍久一些,可是要出人命的!
有心想要上前再度勸說,卻被身邊的範征給緊緊扯住了衣袖,趙宣扭頭看向範征,看到範征正是憂色向他搖頭,“趙大人,此刻不宜在與刺史大人争辯,否則必會觸怒刺史大人,到時反而會事得其反。”
範征嘴唇微動,将聲音壓得極低,隻有趙宣一人能勉強聽到。
趙宣聞言,面現糾結之色,擡頭看到朱溫言越發陰沉的面色,身子一軟,長歎了口氣,終于還是聽了範征的勸說,沒有再度站出來質疑朱溫言的決定。
範征長松了口氣,還好,趙宣沒有太過沖動,否則今天他們這些涪川縣的本地官吏,估計都落不得好。
朱溫言此次親自從黔州府趕到涪川這種小縣城,意思不言而喻,人家就是沖着要搞死李豐滿的目的來的,他現在連晉陽公主與程懷弼的面子都不再給,又豈會在意他們這些小小的芝麻官吏?
形勢比人強,出了事自然有個子高的人頂着,他們這些小官小吏,隻要做好他們的牆頭草也就夠了。
這,才是他們這些底層官吏的生存之道。
“怎麼還無人出來,難道他們真想在裡面被活活熏死不成?”朱溫言的神态開始變得有些焦躁。
剛剛五個死囚犯的意外出現,就已經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猜測可能是李豐滿已然識破他們的設計,所以故意放出了五個替死鬼。所以朱溫言才會毫不猶豫地實施了第二套煙熏的方案,結果顯然并不理想。
“趙縣尉!”朱溫言扭頭看向趙青衫:“這座縣獄之中,除了這個正門之外,可還有其他隐蔽的出口?”
趙青衫直接搖頭否認:“刺史大人放心,整座縣獄隻有這一個出口,而且所有的牢房的牆壁全都是由青石堆徹,厚約三尺,堅固異常,就連牆壁上預留采光透氣的窗口也隻有巴掌大小,除了正門之外,沒有人能從縣獄之中成功走脫!”
對于縣獄的防禦,趙青衫信心十足,任由你有通天的本事,隻要進了牢中,那就是上了嚼子的牛馬,翻不出什麼花花來。
事實上,上一次根福帶着李豐滿從縣獄之中從容走脫,也未嘗沒有他們故意縱容的意思,否則他們二人絕對走不出去。
朱溫言眯着眼睛:“既然如此,那他們為何還不出來?逃出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但是呆在裡面,卻一定會被活活熏死,這麼簡單的道理他們都看不明白?”
時間都已經過去了這麼久,裡面囚犯的呼救聲已然變得越來越弱,越來越少,如果李豐三人仍在縣獄之中,不可能會一直沒有任何舉動。
畢竟他們牢房的房門是開着的,他們有掙脫牢籠沖出來呼吸新鮮空氣的機會。
不止是朱溫言,在場的所有人心中都漸漸生起了疑惑,難道李豐主仆真的甯願被活活熏死在牢中,也不從獄中出來?難道他們就不怕,這真的是失火,真的會被熏死在裡面?
“朱大人!”趙宣終于再忍不住,再一次站出身來,“刺史大人,再不停止的話,可能就真的要出人命了,下官請您高擡貴手,獄中那些犯人罪不至死,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對待!”
朱溫言面沉似水,突然擡手沖下面的人吩咐道:“行了,把火熄了吧!”
他的目的隻是為了鏟除李豐這個禍害而已,并不是要亂殺無辜,三十幾條人命,哪怕他是黔州刺史,也承擔不起。
趙宣神色稍松,拱手向朱溫言道了一句謝後,便又退回身去,繼續裝起了啞巴。
“小六,你帶人進去看看。”朱溫言沖身邊的護衛吩咐了一句,燕小六應聲領命,直接從閣樓上一躍而下。
十餘米的高度,竟然就這麼輕飄飄地安穩落在了地上,引來衆人的一陣側目。
好身手!
趙青衫心中暗贊,不過就是有點兒騷包,明明有樓梯不走,偏偏要刻意顯露一手,騷包得有點兒過份了。
獄門從剛剛那五名死囚闖出來之後就一直敞開着,燕小六輕松就閃身進入門内,消失在還未完全消散的濃煙之中。
閣樓上的衆人全都密切關注着獄門的出口處,靜靜地等等豐燕小六或是李豐滿等人的出現。
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十分鐘……
整整過了一刻鐘之後,縣獄之内之前已經平息下去的呼救叫嚷之聲又開始恢複,顯是被熏暈過去的那些犯人已然蘇醒。可是燕小六卻好像石沉大海,再也沒有露頭。
朱溫言的面上現出焦躁之色,這都已經過了這麼久,燕小六卻遲遲未歸,莫不是在牢房裡面遭遇到了什麼不測?
就在朱溫言的耐心被消磨殆盡,準備再派人進去一探究竟的時候,在縣獄外圍東側的屋頂之上,燕小六的身影突然出現,并一路縱身飛躍,幾個呼吸的功夫就再度回到了閣樓之上。
衆人啞然。
不是說縣獄并沒有别的出口嗎,為何燕小六明明沒從正門出來,現在卻身處在縣獄之外?
“小六,怎麼去了這麼久,可有什麼發現?”朱溫言切聲向燕小六詢問。
燕小六喘了口氣,躬身回道:“大人,那李豐主仆三人,已然從獄中走脫,剛才屬下一路追蹤而去,他們此刻已然回了李府。”
“什麼?!”
“這怎麼可能?縣獄牢固異常,不經正門,他們如何能夠走脫?”
衆人心中驚疑,不過想到剛剛燕小六出現的方向,他們又不得不思慮其中的可能性。
合着他們在這裡熬夜等了半天,想要來個甕中捉鼈一勞永逸,結果人家根本就沒在牢中,早就回家吃飯去了!
這又是埋伏又是煙熏的折騰了大半夜,到頭來反倒成了一個笑話,朱溫言的面色陰沉得厲害,擡頭看着燕小六道:“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們在牢房後面的牆上,砸了一個大洞,一人多高,尋常人都能輕松從中逃離!”
燕小六沒有隐瞞,輕聲給出了一個讓人意想不到但又實實在在的答案。
三尺厚的石牆,竟被人給生生砸出了一個兩米餘高一米餘寬的門形大洞,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燕小六自己都不敢相信。
牢房裡面一無兵器,二無器械,想要砸出這麼大一個洞口,根本就是一件不可想像的事情。
燕小六看得分明,牆壁都是由磚石徹成,堅固異常,就算是他用腰間的利器也不見得能夠劈開巴掌大的豁口,可是李豐三人卻生生鑿開了那麼大的一個洞口,簡直就是變态。
想要出去的話,明明不需要開那麼大的洞門,隻需一個幾十公分的圓形洞口就可。
但是在那樣緊急的情況下,他們卻還有閑心把洞門開得這麼寬闊,甚至在洞門的上方還特别鑿成了一個完美的拱形,這特麼得有多閑的人才會做出這樣變态的事情來?
一想到那個上面帶着完美弧度的拱門洞口,燕小六就沒來由得感覺一陣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