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元貞在山間徐徐而行。
據二弟子傳來消息,徒兒在沿海一帶搞得很有些名堂,雖說響起的名頭是落雁門那幾個小輩,但江浙武林各派以及沿海衛所都知道徒兒在殺倭中起到了莫大的作用。
乾元宗是隐宗,第五元貞對諸如殺倭英雄此等虛名自然是不關心,甚至沒什麼事情值得他關心。唯有一點,那便是徒兒的病症能否好轉。
目前看來此慮似乎有些多餘,徒兒若是病症未曾好轉,何以能被落雁門那幾個小輩欽佩?甚至隐隐成為他們中的執牛耳者?
再者,二師弟莫病亦說,京師黃子澄早已對徒兒上心,聽說還有向朝廷舉薦之意。
當然,舉薦與否并不重要,縱然他黃子澄力薦,受不受薦卻還得看徒兒的心情。但這所有一切,豈非正說明徒兒的病症已然好轉?
第五元貞大步而行。
徒兒是否又長了身體?嗯,長壯些便好,高就不必了。畢竟離開米倉山時徒兒就比自己高半個頭,若再長高,說親事可就難了些。
想到親事,第五元貞笑了。
二師弟莫病自京師回來後常在自己耳邊念叨,說是黃子澄愛女極為端莊美貌,與徒兒甚是相配。他也真是會想,官家的小姐怎麼會嫁給平民?
不過,嫁不嫁是一回事,配不配得上徒兒才是值得商榷的事情。
似乎叫黃林檎?
二師弟真是木讷,隻說是黃林檎端莊美貌,卻說不出來到底是如何端莊美貌。倒是自己想了個法子他才恍然道出,若是把山下劉婆家的啞巴丫頭六七個加起來,再來一番去粗存精、卻拙留巧,那便與黃家小姐差不了許多……
第五元貞笑了笑,又突然收斂笑意,皺眉向前方望去。眨眼之隙,林間空無一人,已不見第五元貞的身影。
…………
第五安在沙灘上飄閃片刻,便帶着身後那道風聲向着一裡外的山林馳去。
根據這大半年的親身體驗,第五安知道在空曠的沙灘上很容易出現纰漏。畢竟,又要被身後那道風聲逼得十分狼狽,又還要不被看出來是自己有意而為,實在是困難。
唯有在山林中那些樹間石隙裡,才可能不露痕迹地狼狽半個時辰,才可能讓背後那道風聲心滿意足的興盡而止。
剛入得山林,第五安便聽到背後風聲突變,當下腳踏乾宮,落步于震宮之處,扭頭說道:“毛嬰吉玉!這招明顯比昨日精進許多。”
靜女抿嘴暗笑,手腕抖動,瞬時長劍如虹、如煙如霞,劍氣竟如雨點一般灑出。
第五安身形遽然側滑,從一方岩石後冒出頭來,喝道:“好一招聖行九野!”
靜女心下得意,縱身躍向岩石,手中長劍如蛇,前方岩石瞬間被一層淡青色光罩籠住。
第五安向後倒去,口中驚道:“這招平丘桑東何其厲害?”話落人閃,轉眼又隐于左前方樹身後。
靜女頓足追去,第五安撒腿跑開。
不多時,樹林間便看不清二人身形,隻看到一道飄忽婉約的湖藍,像被五月的風吹着到處飄的晨煙在樹林間時隐時現。其前方則偶有一點蔚藍,如驚慌失措的兔子一樣左騰右閃。
如此一刻鐘後,第五安暗自松口氣,默默念道:“一、二、三!”同時極為熟練地停下身來。
靜女緊追在十步之外,身形未減,卻在第五安默念到三的時候将長劍右手交左手,側身躍至一顆大樹旁,蹲下身去摘起一朵山菇,笑道:“你看,是不是好漂亮?”
第五安整整衣衫,上前說道:“這樣的山菇有毒。”
靜女瞪上一眼,道:“我又沒說吃不吃得,隻是問你好不好看。”
第五安一怔,道:“好看!但它真的有毒。”
靜女嗔道:“笨牛!”扔掉山菇,從第五安身側大步前去。
第五安怔得半晌,大聲道:“确實如此!我二師弟曾說過,山菇和女人一樣,越是好看,便越是有毒。”
靜女霍地轉身,道:“那我好看嗎?”
第五安欲言又止,眉頭卻揚了起來,暗道:“這下咋辦?說不好看你娃要背時,說好看也要背時。”又微微皺眉,再暗道:“我分明說得清楚,那是我二師弟說的,她為何聽不明白?”
靜女本來有些着惱,見第五安臉上露出古怪之色,心中不由得一軟,暗道:“這大半年來他犯癫的次數越來越少,與倭賊厮殺幾個時辰都還冷靜,為何每每與我相處卻就犯癫?或許,是我對他太兇了些?”當下笑吟吟走來,柔聲道:“好看便是好看,不好看便是不好看,哪有那麼難答?”
靜女疑心的這個問題,對第五安來說實在很無奈。
這半年來腦中那些念頭确是收斂了不少,尤其在殺倭殺盜那些驚險危急之時,竟如消失一般,自己也便得以沉着應對。卻不知為何,但凡與靜女在一起,那些念頭就會悄無聲息地冒出來。
此時亦一樣,第五安一邊在不解靜女為何聽不明白那句話是二師弟說的,一邊又聽到腦中有個聲音:“這句話很關鍵,你一定要說:嗯,你這麼好看,當然有毒!但是,縱然你是穿腸毒藥,我也要一口飲盡!”當即說道:“你自然好看......”卻又猛然清醒,趕緊解釋道:“你沒毒,山菇有毒。”
靜女撲哧一笑,道:“你這樣子顯得我很可怕?”
第五安清咳幾聲,道:“實在是四海劍法太過厲害,讓我心有餘悸。先前為虛四方、左翳右環兩招,我差點沒避過去。”
靜女默不作聲,好半天才幽幽說道:“其實我什麼都知道,我知道山菇有毒,我知道你從來都沒有還過手。”
第五安道:“我……顯然隻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
靜女忽地盯着第五安,道:“你為什麼要這樣。”
第五安被靜女盯得心跳如鼓,喃喃道:“我想你高興。”
靜女臉上微紅,道:“那你覺得我高不高興?”
第五安怔道:“我如何得知?”
“笨牛!”靜女狠狠瞪上一眼,緊接着笑起來,越笑越歡;聲音如銀鈴一般,在山林裡飄揚、蕩漾。
第五安看得有些癡。
正值此時,靜女的笑容突然僵住,笑聲戛然而止。
第五安心下一緊,回頭看去,卻見身後不知何時站着一位年約五十的道姑。道姑面色很平靜,但第五安卻感覺被她看一眼便如同身處冰窖。
靜女忽地跨前兩步,擋住第五安,沖道姑拜了下去,道:“弟子……正在與他厮殺。”
道姑正是上官虩,聽到靜女如此一說,冷笑道:“你可曾拜了别人為師?”
靜女道:“弟子終生隻有一個師父,絕無再行拜師之心。”
上官虩微微揚眉,道:“那就奇怪了,我山水荒并無以嬉笑殺人之技,你又是何時學得這般絕學?”
靜女臉上脹紅,啞然無聲。
第五安聽靜女叫出師父,便知眼前道姑是上官虩,當即轉身上前,沉聲道:“在下第五安,有一事請教上官前輩。”
上官虩眼神微寒,道:“有話直說。”
第五安道:“靜女姑娘第一次見我便說殺我,此後更是追殺不停。此時卻聽得明白,殺我竟是前輩的意思,是以鬥膽問前輩,我與前輩之間有何深仇大恨?”
第五安确是聽出靜女師徒對話中體現的意思,又見靜女在上官虩面前如老鼠見着貓一般,心中頓時升起一股無名火。念着對方是天下五行之一的上官虩,态度還算尊重,但語氣卻有些強硬。
上官虩自然聽出第五安的不善,忍不住輕笑一聲,道:“你我之間無冤無仇,我卻就是想殺你,你又能奈我如何?”
第五安道:“我自然不能将你如何,可我乾元宗弟子也絕非任人宰割之輩。”
靜女心下慌亂,側頭低聲道:“那是我師父!”卻見第五安一臉堅毅,像未聽見自己說話一般。
上官虩微微一怔,寒聲道:“靜兒,站到我身後來。”
靜女看看第五安,默默走到上官虩身後,低頭不語。
此時,林間忽然傳來一道慈詳的聲音:“安兒,站到我身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