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安覺得此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卻想不起為甚熟悉,便未放在心上,說道:“幸會幸會。”又看向草地中那群人馬說道:“朱兄,那些人卻又為何厮殺?看着倒似朝廷官兵。”
第五安萬萬想不到青年竟是湘王朱柏、朱元璋第十二子,有着皇子親王的高貴身分;隻當是哪裡的修道求仙的超脫人士,倒與自己潛修易經之道有些相近,是以稱兄道弟起來顯得極為自然随意。
第五安亦是不知先前之所以覺得朱柏二字有些熟識的感覺,則是源于後世些許模糊的記憶。然則,後世蘇安堪堪混得個三流大學,學的又法律專業,對曆史實無甚了解,隻是對大家都耳熟能詳的一些曆史故事有些粗淺印象而已。
是以,雖然覺得朱柏這名字有些熟識,但第五安想也未向湘王身上想去。
巧則朱柏與其他親王不同,不僅擅長弓矢刀槊、酷喜讀書,還特别崇尚道教,對那飄飄仙乎之事情有獨鐘,有些超然世俗的性情。适才自稱在下,便可見其心性之一端。
既有這種性情,則今日這番場景亦非偶然。
今年五月,榕州古州蠻反叛,朱元璋命楚王朱桢和湘王朱柏分挂正副元帥征讨。朱柏近兩年更戀道家,天天看書賞景,無心軍務;而朱桢更甚,直接不入軍營。
朱元璋對這兩兒子甚是失望,卻也無奈,敕曰:前命爾兄弟帥師征蠻,既不親臨戰陣建立功勳,宜各以護衛一萬……築鼓銅城……爾兄弟可率築城護衛軍士還國……”
如是,楚、湘二王征蠻之戰以守代攻、草草收場。朱桢且不表,朱柏一路歸來一路賞景,本是十分惬意,不想臨近荊州府卻遇上山賊。
這拔山賊非尋常流民,而是德州的蒙古降兵,當年德州起事被朱柏鎮壓,唯有極少兵士脫逃,後彙聚百十來号人入山為寇。今日得細作探知朱柏經過,不由得激發複仇之心,決意設伏。
朱柏雖醉心于道家,卻是精通兵法。他隻率四人先行,五百護衛甲士分三營随其後數百步,另數千甲士則遠墜于數裡之外。如此既不影響他觀風景,又随時可應對突變。
山賊志在必得,故而冒險以攻,趁朱柏五人行至草地開闊處時蜂湧而出,欲在後援護衛甲士趕至之前将朱柏斬于馬下。不想朱柏五人身手極好,直等他們逼至數十步之距時方突然折向疾馳,而後三營護衛則迎面而至。
朱柏這五百護衛甲士均是精兵輕騎,又護主心切,來勢迅捷如風;山賊預想不足,且多是赤足驽馬、在如此開闊之處回身不及。是以,瞬息之後雙方便短兵相接,山賊設伏反倒成了被伏。
此戰自然無甚懸念,朱柏五人馳至草地邊緣悠然下馬,隻當是歇息片刻。恰适此時,第五安出現在此。
朱柏見第五安相貌不凡、身手超群,更沒有尋常百姓那種見着軍卒厮殺那種畏怯神色,甚至聽着自己名字後也是一派風輕雲淡的表現,心中立生好感。卻沒想過自己的名字是否人人都聽得如雷貫耳,更沒想過自己一身平服裝扮是否人人都會肅然起敬。
如是,見第五安相問,朱柏欣然擺出同道中人的心态,風輕雲淡地說道:“山賊禍亂,朝廷圍剿。”
第五安道:“刀槍所指,當向外邦。山賊亦是我大明子民,其中不乏罪大惡極者,自然當誅;但亦也情勢所逼而勉強為寇之人,則以安撫為宜。”
朱柏暗道:“勇而還善,不錯不錯。”笑道:“第五公子有所不知,這些山賊原是前元殘兵,聚山成匪,劫殺往來商客百姓,早已是天怒人怨。為荊州百姓計,我豈能容他等如此橫行?”
其時朱柏五人并未着甲戴帽,倒是頭上網巾讓第五安認定他是修道閑人。此時聽到朱株如此說,第五安揚眉暗道:“說得好像自己是當官的一樣,我就見不得這種人。”忍不住向朱柏身上多看了兩眼。
朱柏見第五安似有鄙夷之情,卻不怒反喜,暗道:“不阿權貴!此人果然不是世俗之輩,當可交之!須得請他去景元閣觀瞻一番,讓他知曉我也不是濁人!”遂道:“第五公子可是前往荊州?”
第五安道:“我欲東去沿海。”
朱柏道:“既然東去,何防與我一道同行至荊州?且讓我盡盡地主之誼。”
第五安道聲謝,說道:“我奉師命前去擊殺倭賊,這一路行來耽誤時日頗多,實不便逗留。若是日後有暇,我再去荊州叨擾朱兄。”
朱柏性情超然,聽第五安如是說雖覺遺憾,仍笑道:“如此便不強人所難。”遂向第五安身後四人示意,令人牽來一匹黑馬,說道:“馬力總勝過腳力,第五公子若不嫌棄,就将這匹馬牽去。”
第五安眉頭微揚,暗自喜道:“耿直朋友啊!”口中卻趕緊推辭,道:“萬萬不可,此謂無功不受祿。再者,此馬高大神俊,必是上上馬,太過貴重,我豈能安心而受?”
朱柏笑道:“第五公子好眼力,此馬乃蒙古寶馬,确不易得。不過,你此番東去卻是為了擊殺倭賊,而倭賊是我大明共同的敵人,此馬就算我為殺倭賊而略盡心意,有何不可?”
第五安腦中頓起一聲歡呼:“收下收下,這娃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不收就是不給人家面子哈!再說,萬一那個瓜女娃子又殺來咋個辦?”口中說道:“既然如此,我再卻之則不恭。”遂赧然而受。
片刻之後,草地中間厮殺結束,數百鐵騎歡呼疾馳,看得第五安熱皿澎湃,想着早早與那倭賊厮殺一番才好,遂與朱柏相辭,策馬東去。
正所謂受人點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朱柏或因好感而略施幫助,第五安則認為這是欠下的一個人情,須得日後相報。此番心思,就連腦中那古怪念頭也未反對,确是其心甚堅之故。
如此,後來知曉朱柏有難卻無能為力,親眼目睹其葬生火海,自然會對第五安的心性産生極大的影響。
此為後話,暫且不表。
時至九月十四日,第五安終至京師,在熙攘人流中微微激動,又覺為難。自包囊失在眉州三蘇祠後,身上長衫從未換洗,不僅泥漬顯眼,下擺還被撕去一截,且不論别人觀之何如,便是自己也覺得毫無君子之風,實在有失乾元宗顔面。
更有甚者,第五安完全控制不住腦中那聲聲呐喊:“換衣服!去秦淮河看妹子!”越發覺得自己這身行頭不堪,隻是苦于懷中無銀、有心無力。
半晌,第五安揚眉暗道:“第五安,你一個修行之人牽着這麼名貴的一匹馬像啥子話哦,賣了嘛!”旋即搖搖頭,暗道:“此馬乃朱兄所贈,理當千金不換。”又揚眉暗道:“你娃要去沿海殺倭賊,未必然騎海馬蠻?”再皺眉暗道:“如此說來,卻似有理!”終下得決心去馬市将黑馬賣掉。
至馬市,第五安立時受到圍觀,但圍觀者的目光卻不在他身上,而是盯着他身後黑馬,諸如好馬、寶馬以及啧啧之類的聲音如潮響起。
一名斜眉男子擠到第五安身前,笑道:“此馬可賣?”
第五安猶豫半晌,道:“正是。”
斜眉男子道:“作價多少?”
第五安揚眉暗道:“曰你先人闆闆,老子還沒來得及打聽價格得嘛。”又微微皺眉,暗道:“小師弟曾言北平上上馬作價十兩白銀,上馬六兩白銀。此為寶馬,自然當在十兩之上罷?”
斜眉男子見第五安神色古怪且不作聲,遂向圍觀衆人揮袖拂手,道:“散罷散罷,這馬我買下。”又示意第五安借一步詳談。
第五安見斜眉男子衣着整齊,自是比一衆圍觀者體面,忖着是一位有錢的買主,便随其來到一偏僻處。
斜眉男子笑道:“在下黃安,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第五安道:“在下第五安,蜀中人氏。”
黃安聞言而喜,一把撫住第五安手腕,歎道:“既然你我有同名之緣,那我就說幾句實在話。第五公子,我第一眼看到你便知曉你定然是愛馬之人,若非遇着難事那是決計不肯将馬賣掉的。”
第五安臉上火辣,堪堪吱唔一聲。
黃安再道:“既然須得要賣,卻也應當盡力為它尋個好處去。此為蒙古寶馬,若是被人買去犁田耙地,豈不讓第五公子心痛難安?”
第五安揚眉暗道:“廢話多!”口中說道:“黃兄所言極是,你且說說此馬值銀多少?”
黃安其人,乃魏國公徐輝祖府中下人,近來得國公之令四下覓良馬。此時見第五安完全不知行市,自然要斬上一刀,說道:“你我都是愛馬之人,自然知曉價銀行情。若是放在以前,此馬價銀當會高一些,眼下嘛……十二兩銀子已是極高的。”
第五安揚眉暗喜:“硬是在十兩之上喃,第五安,你娃記憶好哦!”皺眉又想:“此既寶馬,卻僅比上上馬貴得些許,或許此人诓我?”遂道:“實低了些。”
黃安自然知道黑馬價銀當在五十兩之上,心中早已盤算若将此馬買下,自己非但可以賺下差價,還能搏得國公歡心,自然不肯錯過如此機會,說道:“價銀實在不低!隻是……既然第五安公子遇着難事……十三兩罷!
第五安道:“略低了些。”
黃安一臉痛苦,咬牙道:“偏偏我這人心軟,見不得别人……這還有七錢毫銀,除此之外再無半分,你若願賣則賣,若不願賣……”
第五安心頭一跳,趕緊說道:“賣!”
黃安長籲口氣,摸出一疊大明通行寶鈔,說道:“出門在外,銀子到底不便,此十貫寶鈔正抵十兩,餘下三兩七錢則是現銀,公子瞧仔細。”
第五安自然不知寶鈔和現銀的區别,隻道是方便,便也未多說。隻是将鈔銀揣進懷内時更加覺得愧對朱柏,更想着日後定要加倍奉還,以卻了這番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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