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耿炳文歇息後不久,一個中年将軍騎馬出了都指揮使司,滿臉警惕地打量着街道四周。
此人從眉角到嘴角有一條斜劃的疤痕,色澤暗紅,應該是很久以前受的傷。不過如此長的疤痕看着卻并不惡心,反倒透散着一種威嚴氣息。
其名平安,本是濟甯衛指揮佥事,此次以列将身份随耿炳文北上平亂。
真定是在北平叛亂之後才設立的布政司、都司,各處防務難免不周,平安覺得有必要親自巡查一遍。
或許是知道戰事在即,城中百姓顯得比較忙碌,各自準備着與戰事相關的事宜,所以街上比平時更為熱鬧。
平安策馬緩緩向南而行,欲去各處城門查探。
行至甯南街與甯東街相交處,平安不經意瞟着左側有個藍衫男子走過,面上頓時布滿驚訝之色。本想拔轉馬頭去看個究竟,奈何此時人多,一時撥轉不過來。等再側首看去,發現那藍衫男子早已沒有蹤影。
平安怔了半晌,忽地苦笑一聲,輕言道:“絕無可能!”然後繼續南去。
到了甯南門,平安先在城内查看了守城兵卒數量和站防地點,以及城樓火器分布狀況。然後出了城門,想從外面體驗一下敵人直面城牆會有何種感受。
見城門左側人少,平安喝馬走了過去。不經意一瞟,立時皺起了眉頭。
城牆下面有五、六個小孩子,正自抓起泥屑、石塊向牆角扔去,嘻嘻哈哈鬧個不停。牆角蹲着一個乞丐,雙手抱着頭,不避不閃,任由泥屑、石塊落在他身上。
先帝時期有明确規制,各地官府對乞丐等流離之人有教善之責。此舉雖不能杜絕行乞現象,但各大城中确是極少見着乞丐。
現在先帝駕崩,這個舉措漸漸松馳,各處乞丐越來越多。而一旦與北平戰事再起,不知又會有多少流離家所之人。
平安輕歎一聲,上前一聲喝斥,将幾個不知愁苦的小孩子趕得遠遠的。正欲離去,卻又猛地側頭看着那乞丐,怔怔無語。
卻是乞丐擡起頭來,竟是一個年約二十三、四歲的年輕男子。雖然衣衫破敗、頭發蓬亂,但瘦削的臉上卻并無多少塵色,甚至有些整潔。
尤其是男子那雙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溪水,卻又含着一絲茫然。
平安心中震驚異常,半晌暗道:“怎麼會這樣?先前那人便已極為相似,此人卻簡直一模一樣!今日這是怎麼了,盡遇着這等奇事?”
年輕男子看了看平安,又低下頭去,并未對他的好心或同情表示謝意。
平安回過神來,俯下身子問道:“會說話嗎?”
男子再次看着平安,輕輕點了點頭。
平安幹脆躍下馬來,站到男子身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男子道:“陌路。”
平安心中一動,再問:“你是哪裡人?”
男子道:“蜀中眉州人。”
男子的聲音很輕、很弱,像是已經餓得沒有一絲力氣;但傳到平安的耳裡,這聲音卻無異于驚天巨雷。
平安腦子裡轟然作響,仿佛又回到了洪武十二年的眉州城外,又回到了那片皿一樣的夕陽餘晖裡。
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在夕陽餘晖裡劃出一道弧線,遠遠墜入草叢;一個怒目男子橫刀自刎,皿濺當場……
不知過了多久,平安再度回過神來,看着那雙清澈而茫然的眼睛,問道:“你父親叫什麼名字?現在又在哪裡?”
這個名叫陌路的男子輕聲道:“家父陌上桑,已故。”
平安有些頭暈,咬牙讓身體平穩下來,問道:“你母親呢?”
陌路仍然輕輕說道:“病故。”
平安沉默了半晌,忽道:“你怕死嗎?”
陌路還是輕輕說道:“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平安暗歎一聲:“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又是一個書呆子。”口中說道:“跟我走吧……能吃飽飯。”
…………
将陌路帶回都指揮使司安排下去,天已黑下。
平安已能确定陌路便是故人陌上桑之子,并準備留在自己身邊做侍衛,平時多加關照,也算是對故人略盡心意。
但是,他一看到陌路那雙清澈得像溪水一樣的眼睛,兇口就會發堵,同時仿佛有根無形的鞭子在抽打,讓心尖隐隐生痛。
無奈,他隻好将陌路安排在自己親随百戶李波手下,讓李波多加照顧。
雖然有些不盡人意,但想着從今以後,陌路至少能夠不餓肚子,平安多少覺得有些欣慰。
忽又想着下午在街上瞟見的那個藍衫男子,平安倒吸一口氣,暗道:“不會這麼巧吧?可如果不是,為何那麼相像?”腦中又閃出那個嬰兒遠遠墜入草中的畫面,終是搖頭否定。
正在這時,平安眼前突然一花,同時伴着一片摧枯拉朽的刺耳之聲。然後砰地一聲悶響,屋中塵灰四撲。
平安駭然發現,屋頂竟然憑白無故地多出一個大洞,透着黑乎乎的夜空。像是一隻怪獸的大嘴,正将翻滾撲騰的塵灰吸上去。
這個變故極其突然,但平安到底是身經百戰的将軍,雖然心中驚悸,但還是細細看了過去。
便在此時,塵灰中躍起一名藍衫男子。
平安陡然驚呼:“蘇郁!”
男子瞟了平安一眼,似乎有些吃驚。但他并未說話,而是縱身而起,直接撞破窗牖掠了出去。
平安突然意識到這男子便是下午在街上看着的那個男子,趕緊撲到窗沿看去,見男子掠出二十多步後突然停下轉身。此時同時,似乎是從房頂上掠下一道白色人影,像利箭一樣射向藍衫男子。
都司内本是燈火通明,但白色人影一射到藍衫男子身前,二人同時變得模糊起來。平安瞪大眼睛,也隻看到一團似藍似白的光影,在院内詭異而夢幻地飄忽,同時響起無數細小的破空之聲。
陸續有軍卒湧出,遠遠将那團光影圍住。個個握槍持刀,卻無一人敢上前探個究竟。
平安翻身躍出窗牖,呼道:“這裡是都司重地,請兩位停手!”話音剛落便感覺頭頂一寒,像是擦着頭皮抹過一道冰霜。
平安心中一驚,見那團光影突然渙散,顯出白衫、藍衫兩名年輕男子;而男子身前卻多出一名道姑,趕緊又大呼:“三位住手……”這回卻是話未說完,便見藍衫男子化成一片殘影向後院而去。
幾乎同時,道姑和白衫男子亦是化成兩片殘影,眨眼便不再蹤影。
平安大驚,呼道:“保護大将軍!”同時飛奔而去。
雖說是第一次瞧見如此驚人場面,但平安仍是極快地反應過來。他知道眼前三人定是武林中的奇人,而且手段遠遠不是他們這種普通人能相比的。
以理同推,耿炳文縱然是威名遠揚的大将軍,但在這三人面前,同樣沒有自保的能力。
平安率軍卒沖進都司内院,見院中已是狼藉一片。更讓人心驚的是不但先前那團似白似藍的光影再次出現,其旁邊更多出一團看不出任何色調的旋風。
看不出顔色,但看得很真切的旋風!更像是一個半透明的氣團,緩緩地在院内旋轉移動。
旋風不似藍白光影那樣讓人心悸,似乎隻是一團略有扭曲折痕的氣團。但所過之處,地上青石闆便發出吱吱細響,然後像蜘蛛網般裂出一條條縫隙。
經過數個軍卒用來強身操習的石碾、石鈴,那些重達兩百斤的石器便像是被鐵錘敲擊的冰塊,瞬時散成一攤細小的石子。
一棵水桶粗細的槐樹被旋風邊沿擦過,整個樹幹中間約有四尺的部分頓時不在,像是憑空消失。
與時同時,空中像是飄起了木屑細雨,灰蒙蒙一片。然後槐樹上半截以及巨傘一般的樹冠在木屑細雨中轟然倒下……
平安心驚肉跳,但沒忘了軍職。他正欲喝令軍卒上前護住大将軍房門,卻見那團模糊的似白似藍的光影突然飄然而來。
像是迎面刮來一道飓風,平安頓時覺得有些窒息,腳下竟有些站不穩。而身後傳來陣陣呼聲,軍卒已是紛紛倒地。
平安終于還是跌倒,而且突然絕望了。他看到距離旋風最近的那道門打開,跨出一位披着衣衫的老者,正是大将軍耿炳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