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安心下一凜,趕緊将一腔難言的激動強行壓制,道:“正是在下,不知足下尊姓大名,又所為何事?”
布衣男子笑道:“喚我劉七便可,我家主人早有交待,若是遇着公子定要請回宅去,萬莫失了禮數。”
第五安此時哪有閑心理會莫名其妙的禮數,隻待急急見着李九江才好,于是辭道:“劉七哥見諒,我尚有要事在身,今日卻是不便,請向你家主人代謝……不知你家主人是誰?”
劉七笑了笑,将第五安引至旁邊人稀處,低聲說道:“太常寺卿、翰林學士黃子澄是也。”
第五安心中一動,突然覺得這似乎是一個可以解決愁苦之事的機會,隻是一時想不起為何會是機會。
這頭未想明白,那頭卻想着六百年後的故人倒是清楚地擺在眼前。一念而生,第五安心中那種欲見之情迫瞬時難以按捺,道:“劉七哥,實在抱歉,我今日确有要事在身,容我改日再登門拜訪罷。”
劉七是黃宅下人,自是見過不少官場嘴臉,見第五安聞得黃子澄大名後依然推辭,不禁有些驚詫,半晌笑道:“我家主人有言,若是公子推辭,隻需提得莫病道長幾字便可。”
第五安沖口而道:“二師父也在?”
劉七自然知道莫病并不在宅内,卻不便說透,笑道:“原來公子是莫病道長的徒兒,難怪難怪。唉,莫說尋常人等,便是京師好些個緊要人士,都因主人深得聖心而傾力結交,唯有莫病道長和公子與衆不同,淡泊世事,可敬可敬。”
這番話雖不假,但劉七的本意卻隻是想将莫病在不在宅内一事說個模棱兩可,不想第五安聽着卻猛然一驚,繼而由驚生喜,先前未想明白之事瞬時明白過來。
卻着聖心二字讓第五安終于記得黃子澄乃是朱允炆的先生,由此又記得正是他和齊泰等人助朱允炆削藩,最終逼得朱棣不得不反!
此前第五安一直愁苦不知向何人求助才能讓那靖難之役不要打起來,此時頓時有種守得雲開見日出的感覺,暗暗想着若是勸下黃子澄,豈非就可以不削藩?豈非就可以避免打仗死人?
第五安心跳不已、竊喜難言,隻是這一念頭起得突然,他并未細想黃子澄是否可以打消朱允炆早有的削藩之念,甚至未想自己憑甚去勸黃子澄,人家黃學士又憑甚聽他一介平民的一派胡言。
念頭轉至六百年後的那位故人,第五安暗忖既然知道是曹國公,那遲上一時半刻再見也無妨,總不會因自己晚見一些,和尚和廟子便都會跑得個幹淨。
穩定心神,第五安拱手道:“既然如此,便勞劉七哥引路。”
在黃宅中,劉七算得體面的下人,但為了更體面,自去年黃子澄交待他須時時留意如何長相身形、衣着服飾男子的事,他硬是牢記在心。今日本是無心,不想竟真遇着此人,自然一心想将第五安請回宅中,博得黃子澄的青眼。
見第五安同意随行,劉七急忙引路而行,生怕遲而生變。至黃宅側門,剛遇兩個下人擡着一頂黑呢小轎而來,轎側緊随着一名年少丫鬟,劉七趕緊側身相避。
第五安一路思量如何說辭才能讓黃子澄不去削蕃,甚是專心至緻,甚至至此方想着如果曹國公李九江真是六百年後那個同學李九江,那他也是在皇上跟前說得起話的人物,請他相助應當容易些罷?
雖然二人關系不甚好,但此時此地應當别論!念頭及此,第五安頗有些激動,隻盼見着黃子澄後趕緊去曹國公府。
如此想着,第五安自然有些失神,眼中看着小轎而來,也忘記禮避。待小轎從眼前過去,卻禁不住大吃一驚。
轎為涼轎,兩側以細竹蔽窗,對視則通透。
第五安剛巧站在一側,于是瞧得甚是分明,轎内有位女子的側影,竟是十分熟悉。若是往日,第五安自然不會太過驚奇,但先前才知道李九江亦穿越,且近在咫尺,自然将這熟悉的側影聯想到另外一個自己更為熟悉的人。
學妹黃落雪!
一時間第五安心神激蕩,難以置信,半晌才揚眉暗道:“是她!絕對是她!我雪妹沒有死……他兩個都比我命好喃,盡整些當官的家裡來穿越……”
劉七見第五安面色有異,笑道:“小姐這是從廟裡還願回來,自然乘民轎。不過,小姐的病得以痊愈,實得感謝莫病道長啊。”
第五安随口應付一聲,又自遐想。劉七仍怕遲則生變,亦趕緊将第五安領進門中,一邊安置一邊遣人通傳黃子澄。
新皇登位以後,将黃子澄升為太常寺卿,兼翰林學士,凡逢國事要政俱要與其商量。
黃子澄躊躇滿志,更感謝新皇的提擢之恩。
黃子澄更是清楚,眼下報答聖恩的事情便是定下削藩之策。畢竟,當初作為新皇的侍讀時便知道,新皇削藩之意早已有之,且尤為堅定。現在考慮的隻是時機和如何削藩而已,即是何時開始削,先削誰等等。
但是,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細細整理好官服,黃子澄準備出宅,因為皇上又要私下議事,讓他與齊泰等人想出一個讓不容易的事變得容易的辦法來。
正值此時,下人前來相報:“劉七已将莫病道長的徒兒第五公子請來。”
黃子澄微微一怔,想了想才記得去年答應過莫病道長幫他照顧弟子的事來,正欲說讓其候着,待進宮回來再見,卻又猛然想道:“聽聞此人身手了得,且與沿海衛所關系甚密,倘或削藩事起,或許能有所用處。”便道:“速速請來。”
待第五安至,黃子澄見其禮數周全、風骨飄逸,不由得暗自贊許,笑道:“我與莫病道長乃多年好友,視你當如子侄,你也莫要見外!另外,聽聞你與甚落雁門衆人在沿海殺倭禦盜中頗有建樹,深得民衆愛戴,我心甚慰啊。”
第五安尚自念着轎中女子是否是黃落雪,惜那涼轎轉眼入得府中。待下人來請,便一路暗自打量,想着能否瞧着那女子一眼。無奈屏牆折轉,哪裡還有涼轎的影子?
見至黃子澄,第五安強收心思,一一按禮數拜見,冷不防聽着黃子澄說得如此親切,不由得心中一暖,暗道:“既然是二師父多年好友,自然是我叔伯一般。這般卻也好,待會我便不見外,與他說說削藩之事。”口中應道:“殺倭禦盜乃是我等份内之事,但凡外邦賊人,人人得而誅之。然則,若是……”
第五安忽地住了口,卻是猛然發現自己想了一路都沒想到辦法如何提到削藩的話題上來。
自己自然知道因削藩而逼反了朱棣,導緻時達四年的靖難之役,但此時黃子澄如何得知?或許按他看來,縱然削藩,亦不必然會兵戎相見。自己主動提及,難免顯得突兀,倒不如與他閑聊片刻,引導他說出這番話題。
黃子澄不知第五安心思,見他話鋒一轉而住了口,臉上似有難言之隐,又見其衣衫陳敗,卻就想着或許他意是雖然倭倭禦盜有成,卻也吃了不少苦、受了許多累,于是笑道:“賢侄辛苦,且在我處多住幾日,好好歇息一番。”
第五安正盼着速速與黃子澄談到正事,然後趕緊去曹國公府,自然客氣推辭。不防宮中宦人來宣黃子澄進宮,隻好眼巴巴地看着黃子澄離去。
且說先前轎中女子,正是黃子澄愛女黃林檎。雖說病症是莫病道長治好,但此前家人在廟中許的願卻須得自己去還。
今日還了一處願歸來,在門口見劉七領着陌生男子,雖則衣着陳敗,但神氣頗為不凡,也便多看了一眼。
待回到閨房,黃林檎聽貼身丫鬟黃莺兒說父親竟将那人請進了府,便再度生起了好奇。又聽說那人正是莫病道長的徒兒,頓生出些許好感。
過得片刻,黃莺兒說父親出了宅,但那人仍坐在廳上,黃林檎到底按捺不住好奇,與黃莺兒一道蹑手蹑腳走至廳後,從屏縫裡偷偷瞅了過去。
乍見那人正襟危坐,并無甚奇,待看至面上,卻見他雙眉時上下下,嘴裡還嗫嚅不止,竟似在自言自語一般。偏那一張臉蛋又生得俊俏,便越發顯得古怪。
黃林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