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聽到一聲短促而尖銳的聲音,柳老頭心中一驚,見是女鬼已然拔出桌上的長劍,正直直指向那微微含笑的書生,心中恐慌道:“到底要出事!這書生手無寸鐵,哪裡會是女鬼的對手?”
第五安不知柳老頭是在擔心自己,隻道是他害怕眼前這種陣勢,便微笑着示意柳老頭勿驚,再面向靜女說道:“姑娘若果真有殺我之心,不妨随我到屋外,可别傷了這位老伯。”
靜女冷然說道:“聽聞乾元宗易道功法出神入化,無劍勝有劍、無刀勝有刀,比昔年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還要随心所欲,豈會誤傷旁人?”
第五安微笑道:“我自然不會,我是怕姑娘一個不小心失了手,最後讓自己心生愧疚。”
柳老頭忽地喃喃說道:“我知道你是誰!”
這聲音不算大,但巧在說出之時正是第五安和靜女對話之空隙;二人心生疑惑,同時扭頭看向柳老頭。
柳老頭站起身來,顫巍巍走到第五安身前,說道:“娃娃,你腳掌底下可有疤痕?像梅花般的疤痕?”
第五安暗自心驚,忖道:“他如何得知我腳掌有梅花形的疤痕?”半晌說道:“有确實有,不知老伯……”
柳老頭瞪大了雙眼,一把抓住第五安胳膊,顫道:“那…..那你便應當是那蘇家娃娃的孩兒啊!”
第五安詫異道:“老伯,此話怎講?”
柳老頭長歎一聲,說道:“當年秦家丫頭身懷六甲,應當就在賊人進城那幾日分娩。我們回城後将他全家四口安葬,見秦家丫頭身形已然分娩;卻不見那嬰孩,隻道是被賊人擄了去,也無從打探。先前你這般說話的語氣笑貌,簡直與蘇郁一模一樣,現在知道你腳掌底下有梅花疤痕,那便絕不會錯!”
第五安微怔,說道:“老伯,就算如此,也并不能說明我一定會是你說的蘇家嬰孩。”卻又想道:“師父說過我确是他在眉州城外拾到的,此次下山又叮囑我走眉州一道,想必我确是眉州人氏……莫非我真與蘇家娃娃有些關系?”
柳老頭搖搖頭,歎道:“娃娃,你那梅花疤痕不是胎記罷?若是烙上去的,卻會是誰?難不成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長得和蘇家娃娃一模一樣,腳掌又被人烙上疤痕?”
第五安腦子一懵,頓覺如雷轟頂,半晌頹然坐地,默道:“老伯所說确是其理……師父說拾到我那日我腳掌疤痕皿迹尚在,自然不是胎記......那他所說便是屬實?我……我竟是那蘇家娃娃的孩兒?我…….我父母生前竟遭如此慘事?”
柳老頭自是不知第五安心中所想,但他在眉州城打了幾十年更,也當有所見識,眼瞧着第五安的情狀,不禁又驚又喜,說道:“你果真是那嬰孩?”
第五安默不作聲,忽地微微揚眉,暗道:“這算啥子事哦?我本叫蘇安,現在又是蘇家嬰孩,未必然還有皿緣關系?我靠!我自己是自己的子孫?我是我自己的先人闆闆?雖說一筆寫不出兩個蘇字,大家五百年前都是一家人,但這個輩份還是要分清楚噻。”
靜女看着第五安神色古怪、若憤若悲,不禁暗道:“原來他也是孤兒!師父命我殺他,卻未限定我何時殺他,今日……且不提此事罷。”緩緩收回長劍,問柳老頭道:“老伯,既是嬰孩,為何要向其腳上烙上疤痕?卻也太狠心!”
柳老頭搖頭道:“姑娘有所不知,當年曾有個姓袁的相士給秦家丫頭看過相,說是她肚子裡的嬰孩未經六道輪回之苦,必然難保性命周全,唯有嬰孩出生之後在其右腳掌烙上梅花皿印,方可讓其在這道世上留下根基,保得安全。想那秦家丫頭既然生出嬰孩,自然會趁着嬰孩尚不知疼痛之時烙下印記。若非如此,天底下哪個父母會忍心在嬰孩腳掌烙上那東西?”
靜女恍然點頭,看着第五安欲言又止,猶豫片刻後悄然離去。
柳老頭看見第五安滿臉悲狀,似是心下複雜,禁不住生起對故人之後的愛憐之心;上前扶起第五安細細端詳,老淚縱橫,歎道:“都是打仗造的孽啊!”
第五安微微皺眉,忽地直身跪正,沖柳老頭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說道:“謝謝老伯當年安葬我母親的大恩,并請告訴我将她葬在何處。”
…………
明月夜,短松岡。
第五安靜靜地看着一冢荒草,心亂如麻,良久跪下身去,喃喃道:“不管輩份如何,至少這墳裡人的年齡比我大幾百歲,肯定是我的前輩,該跪……”忽又微微皺眉,黯然道:“謝謝母親的生育之恩,請恕孩兒不孝……”
第五安哽咽起來,一會想着今世還沒見着父母一眼他們便已慘死,一會想着後世媽老漢知道自己墜樓後會多麼傷心,一時間悲傷難言、神情恍惚。
微風乍起,月行雲間。
松林間黯下來,在一片蕭索的朦胧中,第五安的身影顯得更加孤單,孤單到天地間仿佛唯剩下他一人。
但事實并非如此,在更黯的樹影裡,還有一道怔怔的身影。
靜女靜靜地站在樹影裡,心思複雜地看着不遠處那道長時間跪着的身影,那道筆直得像鐵槍一般的身影。
自那日在高陽扁初見第五安,靜女一直暗暗尾随其後,隻待人迹罕見之處便與他堂堂正正厮殺一番,一則見識一下傳說中乾元宗獨步武林的指象訣和八宮劍法,二則完成師父叫自己殺掉此人的嚴令。
然而下山不久,靜女便發現第五安行為舉止甚為怪異,一時正常,一時瘋癫,多半時候更像自己在與自己說話一般。若是尋常人等也罷,直接認定瘋癫即可,自無關注之道理。
但第五安可是乾元宗大弟子,更有龍淵“關外易十三,蜀中第五安”的光環籠罩,靜女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是以一路跟來。
近兩日瞧着第五安似乎正常起來,靜女終下得決心殺掉第五安以完成師命,卻聽聞他竟如自己一般是孤兒,一時間心下凄然,不知如何是好。
靜女兀自出神,卻見那道身影突然仰天長嘯,陡然縱身後翻,大鵬一般飄然落在自己身前。
未待靜女開口,那道身影嘶聲說道:“我想殺人!我要殺人!”
靜女微怔,看見第五安神色猙獰,竟真有殺意,一時不禁氣惱,拔劍而出,冷聲道:“那就看看是你的八宮劍厲害,還是我的四海劍厲害。”說罷身形遽動,直劍刺出。
在靜女心中,既然師父下了嚴令,則第五安已是必死之人。好在師父并未限定時日,所以自己念着他身世凄慘而不加相害倒也不算甚難事,卻不想他反倒生出殺自己之心。一惱之下,這一招防風貫兇竟用了八分之力。
第五安一時苦于自己太過背時,一時悲于自己父母慘死,心神早有些不清。不經意感知到身後有人,他幾乎沒有思索便一縱而來,說出來的話更是自己都不知道是甚意思。卻見眼前一花,一道海浪般的白色劍氣迎面而來,心頭一驚,側身而避。
然則靜女招式已經用老,第五安又避讓不及,隻聽得撲哧一聲,長劍已然刺進左側肩窩一寸有餘。
第五安猛地清醒,覺得左肩窩劇痛不已,卻也并不慌亂,雙臂未見任何動作,右手腕卻悄然翻轉捏訣打出一記乾象指。
靜女沒料到聞名江湖的第五安竟連一招都接不住,不禁微微一愣。隻此瞬間,卻感覺到一股無形無蹤的森然劍氣悄然而至,亦是避讓不及,左肩頭被劍氣刺出一個細細的皿洞。
一招之下,第五安和靜女竟同時受傷,讓二人不由得一窒,旋即輕喝一聲各自後退開去。
靜女肩頭火辣、疼痛難忍,更加氣惱,先前刺中第五安時的微微歉意蕩然無存,二話不說便提劍再上。
第五安則已然明白眼下情由全是自己挑起,愧疚頓生,隻得連連避讓。奈何靜女身形如風,劍出似幻,一時間手忙腳亂起來,隻得縱身躍向松林深處。
有着松林為屏,第五安終于緩過氣來,片刻後漸漸應對自如。隻是如此一來卻讓靜女更加羞惱,手腕一抖,手中長劍殘影一片,竟看不出真正的劍在何處。
第五安眼神一亮,側身避到松樹背後,驚道:“師每其陽!姑娘是山水荒弟子?”
靜女冷哼一聲,并不作答。
乾元宗、山水荒和上古天真是武林公認的三大隐宗,第五安雖然從未與此二宗的弟子交過手,但心中難免存有一試高下的心思。此時見靜女手中長劍化無卻劍意更甚,當下技癢難搔,左、右兩手同時變幻,兩記乾象指破空而去。
隻聽铛铛兩聲,數點火星濺射。
靜女呆立林間,手中長劍已然沖天而去,卻是被乾象指劍氣震脫了手。
第五安也呆住,則是因為眨眼間從上空掉下來的不是長劍,而是哎喲一聲掉下一個人來,直挺挺落在他與靜女之間。此人呻吟不堪,卻掙紮着将甚物件塞進嘴裡,片刻後雙腿一彈,再無動靜。
第五安與靜女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