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西照,慶壽寺如披佛光。
寺廟周圍松林翠聚、濃蔭如夜,顯得格外清幽古樸。寺前有一座橋,橋下清水橫流,橋兩端各有一石碑,分題“飛渡橋”、“飛虹橋”,字迹強健有力、王氣十足,相傳為金章宗完顔璟親筆書題。
金色的夕陽餘晖灑滿飛虹橋,亦灑滿橋上那道湖藍身影,如同在那湖藍身影上面再鍍上一層金色,看着有些夢幻。
此值晚課時辰,寺内的袅袅梵音疊疊漫到橋上,那道夢幻般的、金色的湖藍身影在誦經聲中便顯得愈發缥缈出塵,甚至顯得有些虛無。
靜女喜歡虛無。
心中的虛無,便是什麼也不想。
要做到什麼也不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靜女能夠做到,因為她本就是如此天性。
天性一旦得到釋放,便與舊時的曾經割裂開去。甚至,亦割裂了世間一切的約束與沉重。
是以,自從作出離開山水荒這個她人生中最大的決定或選擇以來,她似乎忘了過去,忘了人生的幾多風雨。
像春天裡一棵剛剛冒出地面的小草,帶着對這世間的新奇與喜愛,向着陽光的方向歡愉地滋長。
整個慶壽寺僅她一名女子,她并不覺得有甚不妥。看着那些個被她多問幾句話便會面紅耳赤的小和尚,反而還會很開心。
寺内主持對她極好,隻是不明白他那麼大把年紀,為何卻反過來對自己極為恭敬?
想不明白,便決定不再去想,而且亦能做到立即不去想。
這便是靜女的什麼也不想。
什麼也不想,卻充滿着希望。
黃裳和想得美将其送至寺内便繼續北上,經鮮朝回倭國。她則在此留駐,時已近兩月。
這兩月以來,靜女每天都有希望。在小和尚們晚課時辰,她便來到飛虹橋上,靜靜地看着南方,釋放出自己的希望。
她希望遙遠的地平線上能夠突然出現一道身影,一道蔚藍色的身影。
每天如此,今日自然亦不例外。
夕陽越發金黃,像一枚圓圓的、熟透了的臍橙,馬上要墜落枝頭。
靜女在這片金色中緩緩轉身,準備如以往一樣,将希望留待明日。此時則當圍着寺廟散散步,然後便回房煉功。
轉過身來,她無意看到東北方向遠遠出現一道身影。看不清是否是一道蔚藍色的身影,但看得清那是一道縱馬馳騁的身影。
靜女怔怔地看着,片刻後,她突然聽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裡面像是藏着一面越來越歡快的樂鼓。
…………
遠遠瞧着兩座高塔,第五安心中突突直跳。
終于到了慶壽寺。
慶壽寺主持道衍,這是第五安必須要見到人。隻有見着道衍,才能消除他心中的疑慮,或者證實某種猜測。
海門衛那夜,他記得将要發生靖難之役後,首先想到的便是道衍。後世記憶中那個近似妖僧的形象似乎與自己今世記憶中關于他的形象不太一樣,實在有必要确認一下兩者是否真的同是一人。
京師皇城中,他與李景隆長談時再度想到道衍,卻是懷疑後世那個明非或許穿越到了他身上。
如果真是如此,道衍再有如何妖孽的表現都不會讓自己意外,因為明非本身就是一個妖孽。
同樣,若真是明非穿越到道衍身上,那麼幫助朱棣當上皇帝則更應當穩妥。如何阻止李景隆改變曆史的難題,将會便得簡單。
但是,現在有些不同,有些變數。
如果道衍是明非,他知道自己和李九江介入曆史,還會不會還像曆史記載的那樣,盡心盡力輔佐朱棣?
第五安策馬疾馳,想要馬上見着道衍,确認他是否真是明非。如果他是明非,且有改變曆史的可能,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将其變成不可能。
哪怕他是道衍,或者明非!
念頭及此,第五安有些後悔,想着先時應當去燕王府瞧瞧再說。畢竟,後世記憶中這一點很清楚,道衍總在朱棣身邊。
擡起頭來,第五安看到一座橋,看到橋上有一個人。
隻是一眼的時間,第五安不再感覺後悔,而是感覺慶幸,慶幸自己先到了這裡。
因為,那是他想見的人。
自離開湘王府,直至那夜逃離京師,第五安一直想的都是李景隆和靖難之役的事情,對那個人倒還沒有特别的感覺。
出得京師後,特别是與徐妙錦談經論道時,第五安總會不由自主地想着那個人,想着那一臉扭捏,和那一句話。
我不是他女人。
記不得是哪一日,或許是和徐妙錦讨論日月懸象那日,第五安忽地有所明悟一般,懂得了這句話的真正意義。
那一刻,他明白當日聽到那句話後,自己覺得應該說話但卻不知道說什麼時,其實心中已經有一句話。
翻身下馬、縱上橋頭。
第五安緩緩上前,在那道隐閃金光的湖藍身影前面站定,直直地看着那雙瞪得圓圓的眼睛,看着它變得朦胧起來……或許是自己眼睛有些朦胧。
然後,他把那句話輕輕說了出來:“做我的女人罷!”
…………
那道身影越來越近,靜女的心跳越來越快。
終于看得清楚那道蔚藍身影和那張熟悉的臉,靜女忽然感覺不到心跳,卻感覺很想哭。
原來,希望被實現的感覺卻是這樣?
看着第五安走近,靜女感覺到自己眼中越來越模糊,便努力睜大了眼睛。心中忽然覺得這樣被他看着到底讓人窘迫,須得說說話才是。
隻是,又不知說些什麼。
那便不說!
其實,隻要看着他便好,說不說話都不要緊。
卻在此時,她聽到了一句話。
一聽到這句話,她再也忍不住低下頭去,淚珠兒到底還是流了下來,心裡很委屈。
曾經的一切、世間的約束,豈是真正能夠割裂忘卻的?
什麼也不想,其實隻是不去想自己不願意想的事情。從這個角度說來,什麼也不想便是逃避。
靜女是在逃避。
逃避自己對上官虩的擔憂害怕,逃避自己應當對山水荒九十七名弟子的責任,逃避盤旋在自己心中的、無家可歸的孤單和惶恐。
靜女哭出了聲,心裡很甜蜜。
當初悄然離開山水荒,這和尋常人家的孩兒離家出走并無不同。離開的原因,卻是十九年來第一次忤逆師父的意願。
難免擔憂害怕,難免孤單惶恐。而這一切,都在一句話裡煙消雲散。
做我的女人罷。
這不是一句話,是一種依靠,是一種歸宿。有了依靠,便真的可以什麼也不想;有了歸宿,從此便不需要再逃避。
…………..
第五安的心被揪了起來,揪得差點後悔自己說出這句話,心中遲疑:“這番梨花帶雨的好哭,難不成是不願意做我……”
這個念頭很快被壓下去,第五安憐惜而自信地伸出雙臂,将靜女輕輕摟進懷裡。見其并未表示拒絕,于是手臂漸漸用力,将自己的心意傳遞過去……
日墜,月起。
靜女在夜色裡似乎流盡了最後一滴眼淚,顯突出來滿滿的羞澀,掙脫開去,微微惱道:“你怎地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什麼都敢說。那種話……你以前絕對說不出口的。”
第五安輕聲道:“正所謂言發乎心。以前沒說,或是心中未想;此時說了,自然是心中想說。再者,又不是見不得人的話,為什麼說不出口?”
靜女瞪上一眼,心下極是喜悅,将頭輕輕倚于第五安肩頭,道:“反正不許說!以後若是再說,我可是真要殺你。”
第五安嘴角揚起,道:“君子一言,驷馬難追。你須得一直殺下去,與我相殺一生一世。”
靜女臉上發燙,暗暗想着如此便是私訂終身?忽又想到上官虩,心中忍不住一寒,暗道:“師父終是不會同意的,她若知道此事,将會怎樣的震怒?”随即又輕輕搖頭,心道:“算了,什麼也不想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