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明白,”勒戈夫的神色中難得的露出了探究,“你有很多種辦法将約拿之書直接給艾爾神官,為什麼一定要經過我?”
他沉默了片刻,“我聽說……艾爾神官前天晚上淋了雨,這會正卧病在床,我想,這和我撿到你的那天應該不會沒有關系。”
你們之間是發生了什麼?
他不想,也不願意再繼續問下去。
依蘭達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起來,“勒戈夫,你看到了吧。”
她單手撫上頸部,神色極為坦然,“我脖子上的吻痕。”
“……你們這樣是違背教義的。”
勒戈夫的聲音出口隻覺得有些陌生,仿佛從裡到外都透着生鏽的皿腥味。
雖然早就有猜測,可是當猜測被當事人親口承認的時候,那種可怕的打擊還是讓人簡直頭暈眼花。
他一向自認意志堅定,可那麼一瞬間竟然有了一絲信仰動搖的沖動。
為什麼?!
“我知道你心中有猜測,現在也能直接給你答複,你的猜測是對的……至于為什麼到了這一步還不直接把約拿之書給他,因為這會落下把柄。”
“約拿之書的線索在愛德華三世鑄造的金條裡,之前雖然偶然有金條散失,但教廷這邊卻一直都沒有任何消息,可馬修主教一死,金條一失竊,艾爾這邊立刻就拿出了約拿之書。”
“而且很不巧的是,我剛剛才從塔比斯海灣出來,這樣一來,任何企圖把他拉下水的人都能就這一點大做文章,你覺得這樣有必要?”
“再說了,你、我、艾爾都是上一次塔比斯海灣的幸存者,再創造一次奇迹也不是不可能,這樣的話,對第八騎士團也有好處……畢竟那裡面全是海難船隻,說不定就有一些不為人知的稀世珍寶在裡面。”
“約拿之書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那你憑什麼相信我?”
依蘭達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如果我連你都不能相信的話,那就更加沒有别人可以相信了。”
勒戈夫看着她,“依蘭達,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
女海盜揚了揚下颔,示意他随意。
她的臉色不算太好,可眼睛卻亮得驚人,這是對挑戰充滿了期待才會有的眼神,這麼多的挫折依然沒能将她打垮,反而讓她一步步變得更強。
現在……這甚至已經将主意打到了教廷頭上!
不管這到底是機緣巧合還是有意安排,成功在汗水鋪路的同時永遠缺乏不了機遇,現在看起來,依蘭達的運氣的确是相當的驚人。
勒戈夫從來沒見過如此膽大包天的女孩兒,更可怕的是,她的所有的想法現在看起來竟然都是可行的!
“按理來說,其實我不應該救你。”勒戈夫的聲音低沉,但卻不見任何猶豫,“你殺了馬修主教,放跑了黑珍珠号,雖然這當中有複仇的因素,但是也間接造成了更大的傷亡。”
對這一點依蘭達并不否認,像豺狼魯克那種萬惡之徒,何止一個罪行累累能夠描述,他這種人,隻要有一天活着,一天手上就會鮮皿無數!
“我很抱歉放跑了魯克,這是我考慮不周,我保證以後一定會把他擒拿歸案,但是……我不會交給你們。”
“對于他這種人,海盜的處決辦法才公平。”
最近海盜當中流行的處決方式無外乎是扒光了犯人的衣服之後,在他的肚子上倒扣一口鍋,裡面放上老鼠,然後再把鍋點燃加熱,為了逃命,驚慌失措的老鼠會很快地咬開犯人的肚皮甚至鑽進内髒……這當然比教廷自诩文明的絞刑要來的皿腥殘暴的多。
不過,勒戈夫對此并沒有發表任何想法的意思,甚至還隐隐有些贊同。
魯克這種喪心病狂的人,讓他就這麼輕而易舉的死了……怎麼對的起他手下那麼多無辜的生命?
她的言語中沒有半點對于殺了馬修主教的忏悔,勒戈夫在沉默之餘,又發現了另外一個問題。
“你已經承認自己是海盜了?”
“我的名字都在你們的捕獵名單上了,排名還相當靠前,”依蘭達嗤笑一聲,“這麼來問我好像有點不太妥當哦,團長閣下。”
“榜單是榜單,我是問你的真實想法。”
這個問題看似平和,可依蘭達卻下意識坐直了身子,半晌,她笑了笑,“這一點我隻能坦誠地說,按照你們官方的定義,恐怕是。”
勒戈夫的脊背繃緊了一下。
“海盜有什麼不好?”依蘭達好笑地看着他,“你看,黑珍珠号就是阿爾蒂爾一手扶植起來的鬣狗,瑪尼也差不多,對于這樣名義上的護衛,實質上的海盜,你覺得他們有什麼權利來制定規則?”
“你也沒有資格。”勒戈夫道。
“我就是規則,”依蘭達揚起下颔,“我能把這片海域打造成我想要的樣子,這話不如反過來問你,教廷又憑什麼擔任規則的制定者?”
“誰規定的教廷就能享受子民的供奉,誰規定君權神授的合理性?”
“甚至說主,又是誰制定?”
“歸根到底不過是看誰的拳頭大而已。”
“你這是謬論。”勒戈夫的聲音中帶上了一絲怒氣,“任何人都不能沒有準則的約束,随心所欲的結果永遠都隻是滅亡!”
“那麼準則又是誰制定的呢?”依蘭達反問,“又憑什麼說那個準則的制定者就一定公允?”
“在我看來,這些準則不過是為貴族們更好的統治和愚民而服務,你看,他們甚至連讓這些平民接受教育都不敢,是怕他們知道的太多了明白反抗,從而動搖他們的統治嗎?”
她豎起一根食指搖了搖,“勒戈夫,不是這樣的,任何不公平的制度之下,火苗是永遠不會被撲滅的。”
“就問你一個最基本的問題,憑什麼都是幹一樣的活,女工卻隻能拿男人的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
“這個制度公平嗎?”
勒戈夫的臉色有些僵硬,他雖然是騎士,可更多的時間接受的都是正統的教育,像依蘭達說的這些根本都不是他平時會接觸到的東西。
在他們看來,貴族天然比平民高貴,男人天然該比女人拿到更高的報酬,主天然的就是高高在上……
可是這些,又是誰來制定的呢?
他明明知道依蘭達在狡辯,但這并不是他的強項,他隻是皺着眉看着依蘭達,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反駁她。
可依蘭達沒有給他繼續反駁的機會。
“勒戈夫,我先不說現在的教廷到底是不是真的像教義當中一樣純潔無暇,我就問你一句,像愛德華三世在開國時候那樣,教廷和他秘密簽訂契約,企圖以這種方式來獲取信仰,甚至還插手了宮廷争鬥,你覺得這樣對嗎?”
“如果不是愛德華三世後來反咬一口,抵死不認,你覺得現在的列支敦國會是什麼樣?”
“就經濟發展而言,列支敦國的發展絕對比奧斯公國更好,誠然神職人員有其安撫心靈的地方,但這些人連種地都不會,隻會限制和禁锢人的思想,這樣的統治難道是正确的?”
“塔蘭朵思是堕落。”
“那什麼又不是堕落呢?”依蘭達道,“對我而言,固步自封才是堕落,仗勢欺人才是堕落,卑躬屈膝才是堕落。”
“又或者你認為,隻要一切聽從主,那就不是堕落?”
“我記得你們的教義裡……規定的可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其實依蘭達這是取了巧的,教義這種東西,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讀方式,施政綱領也會完全不同。
她這樣看起來是在批判社會不公,實質上卻在直指教皇!
“現在列支敦國這麼亂,歸根到底還是教廷想要在裡面撈上一票,”依蘭達問他,“你在比爾薩斯,難道接到的不是教廷的命令?”
“教義從來都是讓人向善,”勒戈夫突然道,“就像騎士精神一樣,有人打着教義的名義作亂,但并不代表教義本身的錯誤。”
“你說的那都是君權統治下的問題,如果真的按照教義行事,根本不可能出現你剛才提出的這些問題。”
“但神權根本不可能實現。”依蘭達斷然道,“至少在現在的模式下絕不可能!”
“艾爾呢?”勒戈夫道,“你心心念念想要讓他當上主教,難道你對他也不相信?”
“……我相信的,隻是現在的他而已。”依蘭達愣了愣,終于流露出了一絲脆弱,“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呢?”
她的手腕忽然被人握住了,依蘭達有些愕然地擡頭,“哎?”
勒戈夫看着她,沉聲道,“你一直不相信教義,也對艾爾有懷疑,現在你既然打算插手到列支敦國的權位争奪當中的話,還是親眼看看更好。”
“看……什麼?”依蘭達一直以來隻是本着對路易莎王後的複仇而言,壓根沒考慮别的,更不可能加入阿爾蒂爾,現在被這麼一問,反而有些茫然。
手腕上男人的熱度傳來,對面的少女投來的視線讓人有些心軟……勒戈夫在心中歎了口氣。
她再怎麼樣,也不過就是一個不到二十的姑娘而已。
“不如,我們去一趟科金博,親眼見證他的所作所為。”
這樣既能說服你,也能說服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