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泉寺外,進香的人不少,不過其中多是女客,像謝缜這般自己帶兒女前來的寥寥可數。
謝缜大抵是覺得尴尬,有些猶豫要不要進去。
正在馬車邊站着呢,冷不防謝澹身後忽然竄出個少年來,笑嘻嘻的叫了聲“淘氣澹”,随即規規矩矩的朝謝缜行禮,正是唐靈鈞。
謝缜從前沒見過他,倒有點詫異,“這位是?”
“這是西平伯府的公子,叫唐靈鈞。”謝澹連忙解釋,又問道:“靈鈞哥哥是一個人來麼?”
“帶着采衣和婉容過來的,咦——”他回頭望人群裡瞧了瞧,才招手道:“這邊。”那邊韓采衣和唐婉容正巧瞧見了,便也趕過來,笑嘻嘻的跟謝璇姐弟倆打招呼。
謝璇也是驚喜,拉着韓采衣和唐婉容,“你們怎麼會在這邊?”
“是我母親想來進香,正好表姐也在,大家就一起來了。”唐婉容瞧了謝澹一眼,“你們也是來進香的麼?”
“嗯,來給我姐姐求個平安符。”
“母親應該還在住持那裡,一時半會兒出不來,咱們也進去轉轉吧?淘氣澹,六姑娘,一起麼?”唐靈鈞半點都不見生疏之态,大約是猜出了謝缜的猶疑,又擡頭道:“謝大人放心,我會照看好他們。”
謝缜當然知道西平伯家裡的名聲,聽謝澹說唐靈鈞的功夫堪與韓玠相較,對付個把毛賊簡直輕而易舉,便放了心。待唐靈鈞提出帶
這頭唐婉容等謝缜一走,便握着嘴笑,“哥哥這下可不能馬虎大意了,謝大人可是瞧着你會武功才放心把璇璇交過來的。”
“知道知道。”唐靈鈞帶着謝澹已經往裡走了,“先去求平安符呗。”
平安符求起來也不算太麻煩,謝璇辦完了正事,便以有幾句話要幫謝珺問寺中姑子為借口,獨自跟着個姑子往寺廟的後院裡去。
這裡是姑子們日常起居之處,裡頭十分整潔。謝璇來之前早已打探好了關于溫百草的消息,找她自然是輕而易舉,循着姑子所指走進那間靜室,就見二十餘歲的女子正跪坐在蒲團上,翻閱一本佛經。
見到謝璇的時候,溫百草顯然很詫異,放下佛經站起身來。
謝璇謝了那位姑子,等姑子出去的時候,才又看向溫百草,“溫姐姐,請坐下說話——”她反客為主起來,“今日貿然拜訪,是有件事情想請教。”
“姑娘是……”溫百草一臉茫然。她已是二十五歲的年紀,容貌姣好,氣質沉靜,如今穿着寺中姑子的服侍,滿頭青絲攏入帽中,沒有任何脂粉裝飾,格外顯出清秀。
謝璇打量着記憶裡的容顔,發自内心的微笑,“我是恒國公府的六姑娘,名叫謝璇,這回是仰慕姐姐在刺繡上的才華而來,希望能得姐姐指點。”
溫百草愈發詫異了,“姑娘怎麼知道我會刺繡?”
“是有高人指點。”謝璇頓了一頓,見溫百草依舊滿臉的不解,忍不住一笑,“姐姐不必多心。是我先前見有人身上的刺繡極佳,裁剪得又好,詢問過後才知道是仿了旁人的衣裳做的。我心裡十分喜歡,便叫人循着衣裳去打聽,好容易打聽到姐姐的名字和下落,就迫不及待的趕過來了。”
“是這樣。”溫百草松了口氣,取過旁邊的水壺倒了茶放到謝璇面前,“我這一路上京,确實是靠買繡活換的盤纏,倒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機緣。姑娘如此費心打聽,也是喜好刺繡麼?”
謝璇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大會刺繡,但是欣賞這些,尤其是那件衣裳别出心裁,與衆不同,所以格外欽佩。”她站起身來,雙手揪着裙子轉了個圈兒,“姐姐你看,這是我仿照你那件衣裳,自己想了花樣,叫人做出來的,好不好看?”
她所穿的這件衣裳,就是仿照溫百草前世送她的衣裳所作,其中裁剪、花樣、刺繡,無一不是溫百草的心皿。
溫百草在這方面極有天賦,前世哪怕灰心入道,也還保持着對衣裳刺繡的喜愛。此時見了,自然也欣喜,将那衣裳細細瞧過,面上便顯出笑意,“姑娘可真是心靈手巧!這件衣裳是取秋日潺潺溪流之意趣,是不是?”
每一件獨特的衣裳裡都包含着裁剪人的巧妙心思,溫百草前世做出的衣裳,此生自然能領會其中寓意。
謝璇當即點頭,“姐姐果然厲害!我沒找錯人。”
“意思是很不錯,隻是裁剪畢竟沒把握好分寸。其實腰間不必這樣貼身,稍稍寬上半指,反而更好。這刺繡上——”她忽然察覺這樣的點評有些唐突,忙住了嘴。
謝璇便是一笑,“我今日就是特來請教姐姐的,姐姐直說便是。”
“刺繡上,秋日的花草與春夏迥然不同,此處用平金不如用影金,或是全都用滿地繡也好。想來是姑娘有了妙想,繡娘未能達意吧。”
“果真是行家!”謝璇稱贊,有些按捺不住,“姐姐這樣的功底,在京城中也是絕無僅有。若是開個繡坊,必定賓客盈門,京中的姑娘們都喜歡的,姐姐何必委身寺廟,委屈了這一身才華?”
“繡坊?”溫百草搖了搖頭,“我一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又如何去做繡坊?”
沒有開繡坊的本錢,也沒有撐起繡坊的本事。從前她在家鄉也曾開了繡坊,想要養活自己,卻熬不過地痞無賴三天兩頭的欺淩,最終隻能關門大吉。她也曾想過給旁的繡坊當繡娘,然而試了兩次,都是所遇不淑,隻看重其他繡娘華麗美豔的繡活,瞧不上她以四時節令所作的衣裳。而她也沒法違心的做不喜歡的衣裳,最終不歡而散。
溫百草灰心得久了,連笑容都是暗淡的,“姑娘既然喜歡,往後我倒是可以幫姑娘做幾件。”
“那多屈才。”謝璇是打定主意要讓請她重入紅塵的,“明珠蒙塵是最叫人可惜的事情,姐姐若是有旁的顧慮,隻管說明白。這繡坊我不是說來玩的,店面人手都已經齊備了,隻差像姐姐這樣出色的人才,來做出叫人耳目一新的衣裳。”
這般盛情,叫溫百草有些不好意思,“姑娘過譽了。我既已入了佛寺,就是想踏出紅塵,自此青燈古佛的。”
“踏出紅塵談何容易?這裡的住持是個明.慧的人,既然還沒幫姐姐剃度,自然知道姐姐還有放不下的事情。”謝璇前世與溫百草相處之久,隐約知道她似乎是牽挂着什麼人的,也不能點破,隻是道:“天底下道觀佛寺無數,姐姐特地來到京城,足見心中有所牽挂。又何必自屈于此方寸之地,浪費了滿身才華?”
一個十二歲的少女,說出的卻是這樣一番話,委實叫溫百草詫異。
她似乎有所觸動,默然不語。
謝璇便續道:“依我猜,姐姐來到京城,怕是京城裡有姐姐所牽挂的人或者事吧?況姐姐既是真心喜愛刺繡裁衣,何不随了真心?屆時姐姐做喜歡的事情,或許還能與牽挂之人事再續前緣,豈非皆大歡喜?”
“再續前緣……”溫百草有些怔忪,“談何容易。”
話雖如此,她的目光中卻也隐隐現出了希冀,如同死灰複燃,由一點火星引出更多的光芒。
兩個人靜靜的坐了半晌,溫百草才道:“姑娘盛情,百草心領了。隻是此事還要慎重,能否容百草再考慮幾日?”
“姐姐請便。”謝璇已經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效果,便頗歡喜,“我出城一趟不容易,回頭會派人來姐姐這裡聽候姐姐的消息。或是姐姐想通了,用這個玉牌——”她解下腰間一枚佩玉放在溫百草手裡,“到恒國公府,自然會有人請姐姐來見我。”
溫百草沒有拒絕,将玉牌收了。
謝璇不能讓韓采衣他們等的太久,做成這件事情,隻覺得連日來心頭那股憂雲全都散了,遂起身道:“那我就,靜候姐姐佳音。”
*
出了靜室,庭院裡樹木繁陰,陽光自層疊枝葉之間灑下來,投了斑駁的暗影,随着微風而慢慢晃動。
謝璇隻覺得神清氣爽,走了兩步出得後院,微笑着擡頭仰望天空,忽然就見兩個人影自屋檐後竄出,往自己撲了過來,如惡鷹撲兔,姿勢迅捷。
她吓了一跳,下意識的往後便躲,斜刺裡有人搶出來,接住了那兩人。
那兩人身上穿着羅衣,像是商人打扮,剛才搶出來的那人卻熟悉無比,正是今日在寺外偶然相逢的唐靈鈞。他處于将門之家,又有鐵勒人的皿性,雖然功夫不及韓玠,然而對戰時卻有股無所畏懼的沖勁,雖則年才十五,氣勢上卻勝過另外兩人。
片刻之後,唐靈鈞已将兩人制服在地。
謝璇心有餘悸的盯着那兩個已被唐靈鈞拿鐵索捆住了手腕的大漢,“唐……唐公子多謝了。”
“不叫我靈鈞哥哥麼?”唐靈鈞回頭沖她一笑,随即鄙夷的瞧着兩個漢子,“這倆人從寺外就鬼鬼祟祟的跟着,直到現在僻靜無人處才敢動手,可見也是廢物。”
那倆人竟似充耳不聞,各自低頭。
唐靈鈞便蹲身在前,厲聲道:“誰派你們來的?”那倆人雖被制服,對這個錦衣玉服的少年卻不是很畏懼,緘默不言。唐靈鈞有些生氣,重重踢了兩腳,“說話!”
然而任憑唐靈鈞和謝璇拿刀威脅吓唬了半天,就算在腰上戳了個皿窟窿,那倆人還是不則一語。
最後謝璇有些洩氣,“算了,刑訊逼問的事情咱們不會,問到天黑都不能有結果。要不帶回去交給玉玠哥哥吧?”
“也隻能這樣。”唐靈鈞也有些喪氣,“這些手段我比不過表哥。把這倆捆着,興許還能引出後頭的大鬼來。”
倆人便不再遲疑,幫着那倆大漢出去,韓采衣和唐婉容、謝澹等人正在找唐靈鈞,問他去了哪裡,唐靈鈞便笑道:“捉了兩條大魚,走,回去煮了吃。”他原本常愛笑鬧,這般不正經的說着,便惹得韓采衣笑出來,“這倆肯定難吃,回去喂給小豹子吃好了!”
說歸說,平白無故捉了這麼兩個人,那三人自然也知事情不妙,于是到住持那裡請出了唐夫人,一起出寺。
唐夫人見到那倆的時候也頗詫異,問了經過之後,也沒再說什麼。
外頭謝缜見了也是同樣的反應,隻是礙着有唐夫人在場,并未多問。
不同于謝府的文氣,唐家是武将之家,出門的時候随行的家丁也都有些拳腳功夫,将那倆漢子結結實實的綁着,扔進了車廂。
而唐夫人得知那倆人是沖着謝璇來的時候也不放心,便叫唐靈鈞照顧着謝澹,而後把謝璇叫到了自己的馬車上,貼身照顧。
*
馬車在山路上搖搖晃晃,回到京城的時候已經有些遲了。
因韓玠這一日當值,暫時騰不出手來,這倆漢子若是送去官府也未必能挖出什麼,隻能留待明日再審。謝家雖是公府,卻是以文傳家,看不住這等習武之人,唐靈鈞便自告奮勇,提出将這兩人帶到唐家看守。
謝璇有些不好意思,“今日蒙唐公子出手相救,已是感激不盡,若再打攪,實在過意不去。其實我們帶回去也沒什麼,多加幾道繩索,難道害怕他跑了?”
“繩索未必能困住他們。”唐靈鈞執意不肯,“且他二人本就對你存了壞心,若是看守不住,豈非引狼入室?反正我回去也閑着,正好拿他們練練手。”
這其實是目下最好的解決方法,若單單是唐靈鈞,謝璇必定會毫不猶豫的拜托他。可今日還有唐夫人在場,這位由鐵勒而來的女人平素極少與人親近,性情瞧着十分冷淡,必定是不喜被打攪的。
且唐家一向都是遠離朝堂紛争的姿态,今日這兩個人的出現,背後是誰都不清楚,以唐夫人明哲保身之态,怕也不願摻入其中。
謝璇明白這個,謝缜自然也是明白的,便也說了跟謝璇同樣的話。
他是長輩,且是朝堂官員,唐靈鈞還不敢太過放肆,隻能看向唐夫人。
唐夫人便适時的開口了,“謝大人客氣了。今日這兩人出現得蹊跷,且他們身手不凡,輕易看守不住,恐怕還會危機令嫒。不若就按靈鈞的意思,帶到鄙府去,謝大人若是不放心,再派個人同去就是了。”
她既已開口,謝缜若再推辭,未免太掃人盛情,便連聲謝過。
次日一早,韓玠便到恒國公府接了謝璇,一道往西平伯府去了。
西平伯府是唐樽将軍戰死之後,皇帝追封爵位賞賜的宅子。當初賜下來的時候也是着工部修繕過的,隻是唐府人丁單薄,唐夫人又性情冷淡,不在宅邸庭院上留心,且府中除了内宅幾個丫鬟婆子之外,外頭都是當年留下的一些粗漢子,疏于打理,數年時間過去,漸漸就不若其他府邸精緻貴氣了。
謝璇還是頭一回來這裡,同韓玠到唐夫人那裡拜會過了,便跟着唐靈鈞去了關押處。
據說唐靈鈞昨晚折騰了一宿,使了許多手段,也沒能從他們口中問出太多有用的消息。這會兒那兩人有些蔫蔫的,身上帶着些傷痕,想必是唐靈鈞的傑作。
韓玠已得知昨日之事,臉色便不太好看。他久在青衣衛中,論審訊的手段和狠辣,絕非唐靈鈞所能相比,叫謝璇和唐靈鈞退到外面等着,不多會兒,就聽到裡頭有讨饒的聲音傳來。
兩炷香的功夫之後,韓玠推開房門走出來,裡頭兩個人早已暈厥了過去。
他的臉色很難看,隻留下唐靈鈞和謝璇在身邊,沉聲道:“是郭舍的人。”
“郭首輔?”唐靈鈞有些詫異。
韓玠點了點頭,“他早就看我不順眼,而璇璇又是我的軟肋——”他半點都沒掩飾,說得十分坦蕩,“怕是想拿璇璇來要挾我什麼。”
唐靈鈞自知這軟肋的含義,話到嘴邊就停下了。
韓玠也沒有多說,到唐夫人處說了結果,一番感謝之後,說此事是因他而起,他這裡自會處置。唐夫人素來明哲保身,見狀也沒有多說,瞧着韓玠似有憂色,也不多留,命唐靈鈞送他們出府。
待得謝璇上了馬車,韓玠才跟着鑽進車廂,重拾話題。
“近來越王不太.安分,宮廷内外都有不少動作。”沒了唐靈鈞在跟前,韓玠說話時便明朗了許多,“璇璇,這半年你盡量不要單獨出府,免得再招來什麼麻煩。非要出去,提前告訴我一聲,我陪你去,再不行叫靈鈞去都成。”
他極少這樣嚴肅,謝璇微微色變,“他們想做什麼?”
“越王以為我是太子的人,怕是在準備反撲。”他撫着謝璇的發梢,罕見的心事重重,“除去越王之前,咱們務必謹慎。”
謝璇做不到幫他分憂,目下也隻能盡力不給他添亂,“我記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