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情,對馬越而言,沒完沒了。
關押楊威楊芳二人的當天下午,便有人送來十餘口大箱子,四百多萬大錢,以及七十頃有餘的田産典籍,一起送來的還有四個主管應征戶籍的下吏。
踢開了裝滿大錢的箱子,馬越擡頭看着兩條街道之外平靜的長安縣府,他知道,楊威楊芳伏法,可楊黨還沒有。隻有扳倒了楊黨,這一切才能真正有個結束。但眼下更急切的是将這些原有的封賞送給那些在戰場上僥幸撿回一條命的漢子,慰藉那些曾經為了國家浴皿奮戰的英靈。
七架馬車,三十六個遊俠,跟随馬越浩浩蕩蕩地離開了長安城。
新豐、鄭縣、霸陵、陽陵……七百餘戶人家,七十頃田地與四百萬大錢以幾畝、幾千錢地分發下去,這些錢太少了,少到加在一起都入不了馬越的眼睛。可這些錢又太多了,多到當它們擺在那些男人面前的時候,一個個在戰場上流皿滿身疤痕的男人跪在地上拜謝蒼天,痛哭流涕。
當他再回到長安時,各縣傳回的消息已經風聞各地,三個月各地官吏免職近百,京兆十一縣為之一清。百姓們真的覺得,這位年輕剽悍的京兆尹有着與衆不同的決心,各地的百姓夾道相迎,就連長安城裡的達官貴人們都趕着府上家仆成群結隊地守在城門口,等待着他的回來。
有百姓輕聲說着,蒼天未死。
真的不一樣了,三個月前剛到長安城時也有人迎接,各地縣令長吏都跑來接他,但當時他是并不喜歡的。但此時此刻,卻是不同,因為百姓們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是帶着感激的,那是一種發自内心的尊敬。比起場面上的客套,馬越更熱衷于享受人們對他的愛戴。
他不怕旁人給予的愛戴吞噬了自己,他隻是擔心如果沒有人做些什麼,一切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當八月馬越再回到長安的時候,京兆四縣無比稱頌馬越的名字,甚至遠超樊陵在位時修出樊公渠時的善名。其實馬越并沒有做什麼,他隻是幫這些百姓拿回本該屬于他們的東西,可就是這麼一點,讓百姓們感恩戴德。
如果京兆尹沒有這些壞人,馬越便是做的再好,人們卻都不會感激馬越的恩情,但正是因為有這些貪贓枉法的官員,才讓他的聲望在短短旬月之間上升到如此的高度!
當他對百姓一一拜謝,回到京兆府的時候,鮑出拱手封賞七封信件。
“府君,這是從洛陽與涼州傳來的書信,這一份來自洛陽……”鮑出還沒說完,馬越便拽着他的胳膊問道:“文才,怎麼有傷?”
鮑出的胳膊上纏着白布,馬越一見,心裡的那種受人愛戴的火熱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幾乎要忘記,自己還在戰鬥呢!
鮑出擺手臉上帶着苦笑,向後院一指說道:“府君,您侄子來了。”
“侄子?”馬越接過信件,邊想着這個時候能有哪個侄子過來,邊擡腿向中庭走出,沒走出兩步,目力所及便見到一個八月份裹着毛皮襖的金發青年盤腿坐在院裡最大的柳樹下,肩膀上立着一杆鐵矛。
除了馬超,還能有誰?
“超兒?”馬越失聲喊了一聲,接着便拿着書信快步向着馬越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超兒你怎麼來了,家裡出什麼事了嗎?”
兩位兄長及一幹兄弟都在家中征戰,此前的消息回報涼州的叛亂還沒有停止,雙方正處于拉鋸形式之中,自家後輩中馬超與馬岱都已經成為先鋒小将,如今這個家中在曆史上聲名最大的侄子卻直奔數百裡過三關來到這裡,莫非……家裡出了什麼事情?
“叔父!”馬超一見馬越回來了,當下一骨碌便從地上爬起來,抓着鐵矛便迎着馬越快步走來,桀骜不馴的臉上露出難以言表的委屈與憂傷,猛然間便撲進了自幼以來對自己最親的小叔懷中,咬着牙一聲不出,卻已淚流滿面。
許多年沒有見到過叔父了,叔父的模樣變了許多,更高大,更威武,面容看上去比從前要兇悍許多。可對自己的感情在那一失聲召喚中一覽無餘,還是那麼的親近!
“超兒不哭,别怕,别怕,出了什麼事情?”
馬超一哭,可是讓馬越吓壞了,到底出了多大的事情才能讓這個一直以來堅毅示人的孩子這麼委屈?他根本想不到是因為父子關系的事情,他隻以為是家裡出了太大的變故才成了如此這般。
“阿父,阿父不要我了。”
四年為父征戰,四年刀光劍影,四年的衆星捧月,一夜之間在那個巴掌之下打碎了馬超關于馬氏猛虎的全部幻想,他永遠都不是父親心中的獅兒,自尊心被兇狠地捧到天上,卻又再一次追在地上被泥土沾濕,被淚水打碎。
兩個月的颠沛流離,駿馬死在成群的流民口中,兩個月的饑寒交迫,兩個月的膽戰心驚,終于在見到馬越的瞬間得到一個宣洩的出口。
“阿父不要我了!”
“沒事孩子,孩子别哭。”馬越已經習慣了這個時代的尊卑長幼,他習慣于稱呼一個隻比自己小幾歲身材體量與自己一般的青年喚作孩子,馬超如今長得太威武了,個子隻比自己低上一點,一身健美的肌肉裹在皮襖裡蘊藏着虎豹的力量,一雙劍眉斜插入鬓,哭泣中桀骜的眼睛像彎月一般勾着充滿了魅力,看着馬超,馬越幾乎覺得在與幾年前的自己照鏡子一般,沒了眉骨上的疤痕,看上去真是玉樹臨風,英俊極了。
兒子長大了。
看着馬超,馬越心裡就有一種‘兒子長大了’的感覺,馬超真的就像兒子一樣,是他看着長大的,無論成年後的馬超多麼健壯,多麼威武,可在他心裡仍舊是多年前秋日的黃昏中,打拳不帶彎兒的金發孩童。
“出了什麼事,别瞎說,大哥怎麼會不要我的小超兒呢?别急,你先給三叔說說怎麼回事,大不了我回家找大哥吵架去,好了,先别哭,來給叔父說,怎麼回事。”
馬越拉着馬超在柳樹下盤坐,招呼劉二郎取些吃的東西,對鮑出招了招手,示意他自行安排府裡的事情不用管自己,這才盤腿在馬超面前坐好,問道:“來,咱爺倆聊聊天,是出了什麼事情?”
馬超好不容易平複情緒,抽噎着抹了一把眼睛,這才低頭說道:“我殺人,阿父當着全軍要把我軍法懲辦。”
說出這話的時候,馬超腿上都繃直了,像一隻受驚的小獸一般,他的長矛是他僅剩的财富,就靠在自己的背後。他害怕極了,他聽人說,自己三叔最是正直,眼睛裡容不得一點沙子。他不知道自己當着三叔的面說出殺人這樣的事情,三叔還會不會像小時候一樣對自己那麼親熱,畢竟他們中間隔着那麼多年,誰會永遠保護他呢?所以駿馬沒了,他走的越來越慢,越想越害怕,到了京兆府門口的時候幾乎害怕得不敢進來,被守門那個姓鮑的漢子以為是殺手。他想清楚了,如果三叔也責罵懲罰自己的話,他就……他就殺出去!沒有人能正面擋下他的槍矛,就算這個世界都不要他了,還有他的長矛,武器最是忠誠,即便是身陷敵陣的時候都沒有背叛過他,沒有任何人能像長矛一樣,永遠陪着他,如果要離開,隻要他還有長矛,就算隻有自己一個人,這天下依然沒人能擋住他!
“唉。”馬越看着面前像死了母狼的崽子一般的馬超歎了口氣,想伸手去撫慰他,又怕驚吓到他,曾幾何時他能想到馬家人會被吓成這個樣子?他搖了搖頭,伸出的手臂在空中頓了頓,最終還是輕輕地落在馬超的肩膀上。
他不知道馬超心裡像亂麻一般地撕來扯去,衡量着目力所及的府門中每個人的戰力,盤算着自己與戰矛能否沖殺出去的問題。馬越隻是覺得自己的侄兒被吓壞了,眼神中驚懼的委屈與疲憊的堅定混在一起,像是餓極了的狼。
“傻孩子,我是你叔父,我們是一家人,你做了再壞的事情,叔父都是要保護你的,從你踏入府門的那一瞬。”馬越返身指着京兆府的門口,堅定不移地說道:“你安全了孩子,就算你得罪了全天下,有叔父在,沒有誰能傷得了你,不用害怕,你安全了。”
一句話,馬超瞪大了眼睛。
馬越覆在馬超肩頭的手時刻感受着侄子身軀細微的震顫,直到他終于變得平和。劉仲端來一些吃食,馬越看着馬超風卷殘雲般地吃得精光,把他送到客房裡蓋上被子,青年的執拗他也了解,馬超就是睡覺,都要抱着那杆帶着鏽迹斑斑的鐵矛,他拽不走。
好像鐵矛才是唯一能讓他感到安全的兄弟。
直到馬超睡着,看着彎長的睫毛在睡夢中不住的顫動,健壯的身軀像小貓一般盤在鐵矛上瑟瑟發抖,馬越歎了口氣,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
馬家的大兒子,到底受了多少的委屈?
從七封各地的信件中,他找到了來自涼州的信,署名馬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