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太後沒有繼續問下去。可太後作為天下最尊貴的女人,這麼多年沒受到過傷害,此時見了怎生,又想起她突然跑掉的事情,心中的怒氣上湧,忍不住道,“你是應該感激他,若不是他以命換命,你早就不存在這個世上了。他的心
腸太軟,為了一個尚未出生的孩子,就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若不是他對自己狠下心下手,哀家當年就喝了那碗落胎藥了。”
有些話說的時候很解恨,在聽的人耳中,卻是一世的傷害。
怎生頭暈目眩。
她不僅是個私生女,還是個遭到母親厭棄,讓父親被迫犧牲性命來救下來的私生女。
她還以為太後很喜歡自己呢,呵呵。原來自己自作多情的時候會這麼犯賤啊!
自己的那些小聰明在太後的眼中不知道多令人厭惡罷!
人是有根有源的,這根在母親那裡,源就在父親那裡,現在才發現,自己的出生是那樣的不堪,這種打擊對于一個喜歡家庭的人來說實在太大。
她一下子暈了過去。
然後昏昏沉沉的開始生病,不僅嘴唇發幹,還天天說胡話,一會兒喊“媽媽”,一會兒喊“爸爸”,一會兒又喊“爹,娘,弟弟”,一會兒又說,“聶墨,我跟你真是難兄難弟,不對,我還不如你……”
醒過來的時候也是沉默不語,吃的也少,人整個的都瘦了下去。
太後早就後悔了,然而後悔無用,隻能使人妥帖的照顧着她。怎生一連病了十來日,連聶墨的殿試都錯過了,自然不知道聶墨果真得了個“同進士”,去年秋闱的解元公今科得了個同進士,聶墨雖然早有準備,可名聲幾乎是一夕之間就傳遍了,偏如同秦家王家之類的
人家又在其中推波助瀾,因此聶墨幹脆閉門不出。
去流放地尋俞父的人卻在此時送來了消息。
聶墨隻想着殿試那日他明明在寶章閣等了一個時辰,卻沒有見到怎生,隻好寄希望于浴佛節,希望到時候怎生能出宮相見,也好把一些事說給她聽,卻是不曾料到怎生被太後的一番話傷透了心,生了病。
大周信佛者衆,且是自上而下的,上至宮中太後等人,下至黎民百姓。其中天子雖然不參與佛事,卻也不會公然犯衆怒,做出侮辱和尚的事情來。
而宋太後由于多年禮佛,佛事精益,又樂于布施,所以京中最大的寺院宏光寺每年浴佛節的法事都會恭請太後參加,今年的法會帖子在四月初一就由太常寺恭送進了宮中。
怎生瘦得已經脫了形,她吃不進東西去,病已經好了,人卻跟從前完全不同。臉瘦的巴掌大小,眼睛卻更大,由于不愛出門,臉色有些蒼白,缺了從前的紅潤,身形瘦削,眉目間少了從前的活潑機警,多了些沉郁,褪去了從前的嬰兒肥,她跟她的生父俞虹生就像是一個模子拓下來
的一樣,不同的是俞虹生身形倜傥,看着俊美清朗,她則弱不禁風,讓人一看就心生憐愛,壽安宮裡頭的人都喜歡看她,并且在背後悄悄的喊她病美人。
太後又是心疼,又是難過,卻礙着面子不肯先低頭道歉。
自從聶墨真的成了同進士,聶閣老也不去想他的親事了,而是暗中積極的給他運作外放的機會。
“等他在外頭幾年,有了機會升升官,會有好親事的。”現在能等着聶墨的親事,都太過不堪了,與聶府也無益處,且若聶墨此時成親,隻會讓大家更加關注他的同進士出身。
四月六日,聶墨被外放南方溙州永縣,為從七品的縣令。聶閣老見他整日裡在家不出門,等外放的官文一下來,就催着他上路,“你先走,行裝可以緩慢了收拾……”
聶墨外放,最高興的莫過于大夫人,借了許多人手去幫聶墨收拾行裝,滿府的人看在眼裡,糊塗的覺得大夫人體貼小叔子,明白的便譏諷大夫人太過勢力。
聶墨定在四月八日上路,晚一天都不行,“申出就走,莫耽擱了好時辰。”
聶墨湊到聶閣老身前看了看黃曆說道,“幹嘛那麼晚,不如寅時出發,正好明日浴佛節,寅時城門即開。”
聶閣老點頭,“也好,申時走,大街上到處都是人,說不定過了午時都不一定能出了城門。”老夫人在一旁,雖然不願意兒子這麼早就動身,卻什麼反對的話都沒說,隻在最後道,“去跟太夫人辭行罷。”太夫人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若不是為了聶墨的名聲前程,老夫人也舍不得聶墨此時外放,何
況又是到那麼遠且荒涼的地方。
這天晚上,聶墨便各房都走了一遭,言明明早走的早,就不再辭行,也收了不少禮物,送了不少禮物出去。各人心情都不好,尤其聶笙,念念不舍的唠叨,“若是當初秦姐姐嫁給哥哥就好了,您看秦姐姐多麼旺夫。”王盛也是從七品,不過人家是進士,直接入翰林,也不用像聶墨一樣,為了避風頭遠走偏南的水
澤之地。
聶墨隻翻了一個白眼,留了五百兩銀子,“給你添箱的錢,收好了,以後你成親,我可沒有了。”
聶笙不愧跟他是兄妹,很麻溜的就收了起來,連一句二哥一去那麼遠,留點銀子傍身的話都沒說。
聶墨有心跟聶閣老提一句怎生與太後的關系,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隻好說道,“黎王并非明主,父親還需早做打算。”
聶閣老隻道,“陛下今夏有心選秀,此事你不必挂心,去了地方,好生安分行事,若有不懂疑惑之事,多問問師先生。”師先生也是聶閣老的幕僚,這次受聶閣老之托輔助聶墨,頗有點兒大材小用的遺憾。
衆人一番珍重道别,聶墨便進了馬車。可沒等到城門口,他便換了衣衫悄悄的從馬車裡頭出來,隻讓那馬車拉着裡頭的慶陽慶利往城門口走去。
卯初,太後的車駕浩浩蕩蕩的從宮裡出來。
怎生跟在太後的車駕後頭的一輛車裡。
王嬷嬷正在跟太後說話,“今兒早上寅時就起了,喝了一碗粥,又吃了兩個蓮花包,要了一碟酸木耳,足吃了一半呢。都沒用人勸。”
宋太後便微微露出一個笑。
王嬷嬷看着她的樣子,笑着道,“出來舒散舒散,心情也好些。老奴看貴人是喜愛親近娘娘的,隻是被吓了那一次,這以後竟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宋太後沒作聲,王嬷嬷也就不再繼續勸了。宋太後的車駕到宏光寺的時候,寺廟的人都等在山腳下,宋太後下了車,看了一眼後頭,見怎生也随着衆人下車,便當衆叫了她到前頭,“大師們要弘揚佛法,你聽不懂,且可多去逛逛,沐浴些佛光也是好
的。”
怎生戴着幕離,微微斂衽行禮,“是,娘娘。”
太後隔着幕離見她長長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樣輕輕扇動,心裡的氣早就沒有,卻是軟和話再說不出口,隻點了點頭,又看了眼王嬷嬷,王嬷嬷忙點了幾名宮女,“萬務要照顧好貴人起坐。”
尋常人知道太後的車駕在此,這些宮女們又穿了宮裝,一看即知是宮裡的人,也無人敢輕易招惹,再者山上到處都是和尚,遇到事情報出太後的名号求助也不難。
皇帝雖然自己跟太後怄氣,太後可沒在旁人那裡受過任何一點委屈,包括皇帝的三宮六院以及前朝的高官貴族們。
不僅太後受不得怠慢,連太後身邊的宮人們自然也高人一等,若不是怎生不喜歡張揚,她滿可以在後宮橫着走。
聶墨隻跟太後的車駕到了個前後腳。
他進了宏光寺,直奔萬佛閣。
他不确定怎生一定能出來,可不見她一面就走,他這心都沒法按住。
餘承安曾問他,“若是怎生不來怎麼辦?”
他道,“那就悄悄進宮,從寶章閣進,離壽安宮也不過幾步路,總能見到。”
餘承安聞言歎道,“罷了,成敗在此一舉。”
聶墨立即道,“不是成敗,是隻許成功,不許失敗。她若是不跟我走,打暈了也要帶走她。”
餘承安沒再說話,卻覺得聶墨有點瘋。
聶墨确實有些瘋魔,得不到怎生,他的心永不安定。
所幸佛祖保佑,他不過去了趟淨房,出來就聽到一個朝思暮想,魂牽夢萦的聲音,“這裡就是宏光寺最有名的萬佛閣麼?是有一萬尊佛像麼?”
“沒有一萬,也有幾千的,這萬佛閣民衆都可以來供奉,是以佛像不斷增加,因此稱為萬佛閣。”陪同的一位宮女在宮裡日久,知道的也多,怎生看了她們一眼道,“你們也逛逛去。”
怎生的身份沒有公開,壽安宮的人隻知道太後娘娘寵愛她,卻不知因何而寵,因此大家的敬意多是浮于表面,真正的恭敬是少有的。
怎生說了話,便一尊佛一尊佛的看了起來。此時萬佛閣的人幾乎就她們一行,有虔誠來拜的民衆都去了法會處聽大師講經,其他宮人也就不那麼拘謹,也紛紛的逛了起來。
萬佛閣并非是一間屋子,而是三層的高樓,裡頭有旋轉的樓梯,正殿左右各有好幾個偏殿。
怎生剛走到樓梯旁邊,便被聶墨拉到了樓梯下頭,捂住了嘴。
待聶墨見了她的樣子還是大吃一驚。
隻是此地不是說好的好地方。
他打着她的手,輕輕的避開人繞到萬佛閣偏殿,又從偏殿那裡到了後頭。“是病過嗎?怎麼瘦了這麼多?”神情也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