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布坦那城到呼悶城的大道上,到處可以看到西行的人潮。有奉命去劫布坦那集合的軍隊,也有逃難的居民。還有聽着消息,前方要打仗,回返的商隊,當然還有往來兩地傳遞消息的大食傳騎。
隻有一行二十多人的騎隊,堅定向東而去。他們有男有女,有大食人,有突厥人,還有昭武九姓人。這搭配組合,當真說不出的怪異,一路上自然是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好在大家都忙着趕路,也沒大多的心思去探究他們的來曆。
李二狗騎着一匹阿拉伯戰馬,穿着黑袍,帶着面巾,和蕭去病,顧小俊等人假扮大食人走在最前面。他的嘴裡一直碎碎念個不停:“一百多枚金币,就這麼送給了那大食狗了。”
蕭去病瞟了他一眼,笑着道:“隻要我們打敗大食人,這樣的金币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李二狗好奇道:“蕭校尉,你說這大食士兵怎麼這麼有錢?每個人身上都是金币銀币的。”
蕭去病瞟了一下李二狗,看到的是一雙閃閃發光充滿欲望的眼睛。他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覺得應該對他鼓勵一下,或者說引誘一下。
根據蕭去病掌握的資料,河中富庶之地,自從九十年前被蘇定方征服,劃入唐朝版圖,一直到現在,唐朝沒有在河中征收過一個銅錢的稅。而大食人占據這裡之後,卻是橫征暴斂,不但各種苛捐雜稅,很多時候根本就是明搶。
這些從河中粟特人那裡掠奪來的财富,大部分被運回阿拉伯大馬士革,剩餘一小部分就成了當地大食士兵的軍饷,就讓李二狗羨慕不已,大食士兵好有錢!
蕭去病看着他,并不回答他的問題,笑着道:“李校尉,你在安西當兵,一年有多少軍饷?安西軍一個小兵,一年有多少軍饷?”
李二狗苦笑道:“我啊一年不超過十貫,至于普通邊軍,沒有軍饷,隻是免除租庸而已。”
這個時候唐朝實行的還是均田制和租庸調制。朝廷分田給百姓,百姓每年收獲後需上繳一定的糧食,這叫租,每個成年男子每年需為國家服一段時間的勞役,這叫庸。李二狗是校尉,有品階每年還有軍饷,而普通邊軍為國戍邊或者為國征戰,卻僅僅是換取家裡不被征收租庸而已。
蕭去病道:“那你知道大食一個最普通的步兵每年多少軍饷嗎?”
李二狗眼睛放光,一旁的顧小俊和另一個叫做陶三河的高仙芝親兵侍從也側耳傾聽,“多少?”
蕭去病從口袋裡掏出一枚金币和一枚銀币:“這些都是白衣大食鑄的錢,銀币叫做迪拉姆,金币叫做第納爾。據我所知,一名普通的大食步兵,一年的軍饷就是九百六十這樣的迪拉姆銀币(沒去求證),換成金币差不多等于四十八枚第納爾金币。如果是騎兵,軍饷是步兵的兩倍,也就是一年九十六第納爾金币。如果是軍官,肯定還要更多。”
有對比才會有震撼。李二狗和顧小俊等人都是校尉,有品階的,而且還是高仙芝的親衛侍從,待遇一向不低,他們也頗有些自得。現在聽蕭去病講,才知道他們的待遇竟然還比不過大食最普通的一名小兵的十分之一。頓時就差點把肺氣炸了,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不服氣,憑什麼啊!
“憑什麼啊?”李二狗憤憤不平道:“他們怎麼會有這麼高的軍饷!”
蕭去病看了一眼隊伍中間的康國國王家眷,道:“搶的呗。你是不知道,河中昭武九國有多富庶。這條絲綢之路上,做生意的都是九國胡商,你跟他們打過交道,應該知道他們有多會賺錢。”
蕭去病停了一會,繼續說道:“我們大唐仁義啊,九十多年前打下了河中,卻一文未取。這是高祖定下的政策,‘懷柔遠人,義在羁縻,無取臣屬’。這麼多的錢,我們不要,最後都便宜了大食人。
他們占據河中之後,根本不講客氣,直接動手将昭武九國積累了百年的财富搶走了一多半,然後每年還要征收重稅。你是不知道,大食人曾經強令薩末建一次性繳納兩百萬迪拉姆銀币,以後每年還要上繳二十萬迪拉姆和三千名奴隸。
這還隻是康國薩末建一個城市,還有安國,何國,史國,小史,米國,西曹,中曹……所以大食士兵才有這麼多軍饷,這麼有錢。你可以去問問康國王後,大食搶走了他們多少财富?”
李二狗氣憤道:“我們大唐為什麼不要,這不是傻麼?”
蕭去病喟然長歎,苦笑道:“我們就是傻了!”
蕭去病沉默許久,思考了很多,他看了李二狗他們一眼,緩緩說着,像是說給他們聽,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們不是傻了,而是腦子裡有病,我們的思想出了問題。
我們打下一塊地方,卻從來不會去掠奪,也不去征服,更很少去經營。我們之所以去打他們,僅僅是要他們臣服我們,叫我們一聲老大,滿足我們的虛榮心。還有以後不再來騷擾我們,讓我們安心過自己的小日子。而從來不想着,其實打敗他們,我們還可以獲得很多好處,财富,資源還有人力。
我們沉浸在天朝上國的美夢當中,隻想好好守着眼前四周的中原膏腴之地。在這之外都是窮荒絕域,我們全都看不上,也不想去了解,我們的眼睛隻會向内看,問自己的百姓要錢。而不會朝外面看,問外族人要錢。
哪怕自己人窮得快要餓死,而旁邊的外族人卻有一座金山。他們也隻會問自己人要錢,而不會問外族人取一分一毫。有時候甚至還要拿自己人的錢去賞賜這些外族人,隻是為了讓這些外族人贊我們一聲好。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是什麼?這不是傻了是什麼?”
李二狗,顧小俊等人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喃喃道:“為什麼會這樣?”
“這個我也不知道。”蕭去病心說,這個原因可多了,有儒家思想的影響,有财産權的原因,也有地理因素,還有曆史影響,真要講起來一天也未必能夠講清楚,而且自己也确實很多還沒想明白。他正色道:“但是我知道,我們安西軍比大食的軍隊要強,但是安西軍将士的待遇比起大食士兵卻千差萬遠。我問你們,你們心裡服氣否?”
“那我們該怎麼做?”
“打敗大食人,将他們的錢全部搶來。”
“然後呢?”
“然後……然後沒有了……”
“你們是豬啊!然後永遠占據河中之地,将河中變成新的安西四鎮。一方面向昭武九國人收稅,一方面整軍備戰,然後一直打到大食去,他們搶來的錢大多數都運回家了。”
看到三人眼中狂熱的表情,滿滿的欲望寫在臉上,蕭去病相當滿意。蕭去病認為,隻有眼睛一直朝外看,時刻保持征服和掠奪的欲望,一個民族或者國家才會活力,有向外擴張的動力,才會在不斷地在征服,擴張中變得越來越強。
高仙芝現在就在帶着安西軍做這樣的事。
昨天中午的時候接到了蕭去病派人傳來的消息,說呼悶城局勢動蕩,國王受傷,有大食騎兵出現,要他快點行軍。他在昨天便多走了十五裡才紮營休息,今天天剛剛亮,大軍就拔營出發。
果然有大食騎兵,才出發沒多久,放出去的遊騎哨探就與呼悶城派出的遊騎斥候遭遇了。仗着數量上的優勢,安西軍遊騎自然是窮追不舍。本來安西的戰馬是跑不過大食的阿拉伯戰馬的,但這一回,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許是安西軍這邊裝備了馬掌,也許是大食的戰馬沒有休息好,竟然全部都被追上,一個個被射成了刺猬。
直到離呼悶城大約還有十裡的時候,才有兩三騎趁亂跑掉。不過這已經沒關系了,段秀實當即下令,幾百安西軍遊騎直接繞過呼悶城,将它包圍,等待高仙芝大軍到來。
西拔汗那的首府,呼悶城就這樣暴露在段秀實的眼前。城頭的士兵頓時慌成了一團,幾百遊騎,就把他們吓得膽戰心驚。呼悶城的西門開了,有上百大食騎兵沖了出來,明顯是準備跑路。段秀實下令追擊十裡,然後返回。
這個時候,整個呼悶城已經亂了套,陷入極大的恐慌當中。因為大食派往東便哨探的斥候,直到在離城十裡才有三騎跑了回去。而段秀實帶領的八百安西軍遊騎更是直接銜尾追殺,在這三騎進城後不久,就直接包圍了呼悶城。
等于留給呼悶城的反應時間幾乎沒有。
當伏帝延聽到安西軍已經在十裡之外的時候,頓時吓得魂飛九天。等他終于下定決心,準備撇開重傷的父親,想要學他的爺爺,隻身帶着幾名心腹拓揭逃跑的時候。段秀實已經在城外封閉了四門。
城内的德赫幹在聽到這個消息以後第一反應也是趕緊跑,但同樣為時已晚。他們在西城門口發現了哭成了一個淚人的王子伏帝延,幾名德赫幹一合計,當機立斷,将伏帝延捆了,同時派遣手下拓揭控制了王宮,打出白旗,開城投降。
當高仙芝率領着三萬兩千大軍出現在呼悶城東門的時候,展現在他們面前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李嗣業揚言要一日攻下的呼悶城,就這樣望風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