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天在沛縣縣衙前,蕭何搭起了一個好大的台子,不但縣内的望族都安排了座位,就連黔首也都能在外層旁觀。
人選問題上蕭何倒是沒有食言,來與劉邦競争縣令位置的全都是本縣有頭有臉的人物,更都是蕭家的世家好友。劉邦看到這些人後,第一個冒出來的想法就是大概其他人蕭何說服不了,所以隻能找這些和他關系最好的人家來。不過随後劉邦倒也安心了不少,這裡面無論選出了誰當縣令,那都是在縣裡有着廣泛人脈的望族,到時候秦軍萬一打回來了,劉邦也不用擔心沛縣的望族集體作壁上觀,沒有人真心出力幫他了。
蕭何向觀禮的縣望還有百姓說明了今日就要選出新的縣令,而且還是全憑天意,随後蕭何又介紹了人選,還把劉邦放在了第一個介紹,更對他大加贊賞,說得簡直就是衆望所歸。
雖然隻有十分之一的可能,但劉邦還是有些緊張,忍不住想到萬一、或者說十一選中了自己該怎麼辦,将來沛縣的起義軍――也就是他帶來的山賊衆在秦軍反撲的時候該如何應對。可劉邦環顧周圍其他的九個候選人時,覺得他們一個個都泰然自若,個别人注意到劉邦的眼神後,立刻努力做出些緊張的姿态來,但劉邦怎麼看怎麼覺得都是裝出來的樣子。
這種氣氛讓劉邦起了疑心,眼看蕭何祭拜天地鬼神完畢,就要開始抓阄的儀式了。這時劉邦終于忍不住問道:“蕭主吏,這阄到底由誰來做呢?”
不等蕭何回答,其他九個候選人就起七嘴八舌地說道:“就由主吏來做吧。”
“主吏為人最是公平。”
……
劉邦一個人說不過九個,雖然覺得勢頭不對但也說不來什麼地方不對,反倒是蕭何見劉邦有抵觸心理,就對他笑道:“若是劉亭長來做自然也沒問題,不過敢問劉亭長,他們的名字你都會寫嗎?”
聞言劉邦一愣,名字倒是都會念,但具體是那個字劉邦也沒有把握。
“這種鄭重的場合,鬼神在上,”蕭何委婉地說道:“要是寫錯了字未免不美。”
劉邦想想也是,就退後一步,和其他幾個候選人一樣安心等待蕭何把阄做好。
就見蕭何龍飛鳳舞地把十個人的名字寫就,每個都隻用了一點兒絹而已,十個加起來也沒有半個手掌大。
蕭何把疊好的阄拿過來給十個人看過,确實是一模一樣,從外面完全看不到裡面的字。
不過劉邦既然已經生出疑心,現在就忍不住又問道:“那這個阄誰來抓呢?”
和前一次一樣,不等蕭何說話,另外九個人就齊聲推舉蕭何。
“這怎麼使得?”劉邦據理力争:“主吏又做阄,又抓阄,結果如何能夠服衆?”
“反正我信得過蕭主吏。”一個候選人高聲叫道。
這引起了一片附和聲,大家都表示信得過蕭何,還有人質問道:“難道劉亭長信不過蕭主吏嗎?”
劉邦當然信不過,但可憐他一張嘴,怎麼敵得過九張口,何況最有戰鬥力的蕭何還沒參戰呢。況且在這種氣氛下,那句“我信不過蕭何”的話,劉邦又如何說得出口呢?
“也罷。”蕭何總算出聲了,他問劉邦道:“那劉亭長想讓誰來抓阄?”
劉邦環顧了周圍一圈,其他九個人無疑都是蕭何的盟友,誰來都不比蕭何更安全,于是乎劉邦将兇口一挺:“我來抓。”
“劉亭長是人選之一,怎麼能親自下場?”
“人選親自去抓阄,抓出來的結果怎麼能服衆呢?”
……
話音才落,質疑聲就紛紛響起,劉邦也知道他們說得沒錯,但是眼下退無可退,他把脖子一梗,就是要由他來抓阄。
“罷了,”蕭何搖搖頭,一臉的無奈:“那就由劉亭長來抓吧,這樣總可以了吧?”
劉邦走上一步就要去接那十個阄,蕭何卻伸手一擋:“且慢,劉亭長抓的時候,我得在邊上看着,證明劉亭長沒有偷看。”
“這個自然。”劉邦覺得蕭何的要求十分正當,他接過盛放十個阄的碗,大步走到神像前,向天地鬼神上了一炷香,恭敬地再三鞠躬行禮。然後低下頭颠了颠碗,仔細地把裡面的阄看了又看。
“确實沒有暗記,”劉邦心裡琢磨着:“但就是有我也未必能看出來。”
把碗放下,劉邦伸出右手探入碗裡用食指和中指捏住一個,沒有急着抽出,而是側頭觀察蕭何的表情。
蕭何臉含微笑,沖劉邦微微颌首示意。
“難道這個是寫的我的名字?”見蕭何一點兒不緊張,劉邦疑神疑鬼地松開兩指,換了一個,再次側頭看去,見蕭何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劉邦沉吟了一下,又扔下這個,選了第三個,緩緩地拿出碗來。
“請劉亭長轉過身,對着本縣父老高聲念出上面的名字罷。”蕭何緩緩說道,還伸出手臂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劉邦回過頭,面沖着大家,在打開絹條前他最後掃視了一遍另外九個候選人,見他們到都是和蕭何一樣兇有成竹的樣子,但事到如今,不由得劉邦拖延,他撚開阄大聲念出上面的名字:“劉邦!”
不等衆人歡呼,劉邦心中突然靈光一閃,恍然大悟。
猛地回過頭,劉邦伸手就要去抓那盛放就阄的碗,就正好看見背後的蕭何搶先一步把阄都抓在了手裡,正在往自己嘴裡塞。
“蕭何!”劉邦勃然大怒,一把揪住蕭何的領子,伸手就要從他嘴裡把阄挖出來,但說時遲、那時快,身後的其他人已經一擁而上,齊聲叫道:“恭賀劉縣令,這真是天與人歸!”
說話的同時,大夥就把縣令的印绶給劉邦迎頭帶上。
“蕭何!”劉邦被強拉去接受全縣父老的歡呼聲前,奮力地從人群裡伸出手臂指向蕭何,大聲喝問道:“是不是十個阄,你都寫了我的名字!”
這時蕭何已經咽下了那些阄,他風度翩翩地對劉邦笑道:“劉縣令,你說這話可有憑據?”
……
“是不是十個阄上,你寫的都是劉邦的名字?”
數日後,曹參站在蕭何的面前問道。
蕭何不解地看着曹參,不知道這種雙方心知肚明的事,對方為何要多此一問。
“唉,”曹參歎了口氣:“這些日子來,劉縣令從來沒有想方設法偷我的兵權,或是拉攏我的人,反倒對我派去監視他的人推心置腹,全無防備;就連那十幾個縣令帶來的秦兵,他也沒殺而是還用他們守衛縣衙。”
“哦?”蕭何放下手中的筆,坐直了看着曹參。
“自從他當上縣令後,縣裡的糾紛當然都歸他管了,他沒有仗勢欺人,或是和望族做什麼交易,無論誰去告狀,他都能坐下來努力調節,總是想幫雙方化解恩怨。今天有個官司和他的哥哥有關,對面是個黔首,他大哥可能是覺得弟弟當縣令了,想占人家的便宜。劉縣令也沒有偏袒兄長,我的人告訴我官司了結、苦主走了後,他追着給他怒氣沖沖的大哥道歉。”曹參又歎了口氣:“劉縣令真是個忠厚長者,怪不得當初會為了百來個素不相識的人,不做亭長去做賊。”
“這不挺好嗎?”蕭何問道。
“是挺好的。”曹參點點頭。
“那你今天來怪我不該推他當縣令嗎?”蕭何追問道。
“不是,”曹參搖搖頭:“隻是來知會你一聲,以後這種欺負劉縣令的事,你自己做就好了,不要再來拉我入夥了。”
……
三川郡,張楚軍大營。
一個衛士把周文帶進吳廣的大營,前者躬身唱喏道:“拜見假王。”
“你我兄弟,何須如此。”吳廣笑着過來扶着周文的胳膊。
“大王那邊都是這樣了,大王說還是有規矩比較好。”周文解釋道,他環顧了一下帳内,又對吳廣說道:“假王怎麼不在帳裡布置些衛士?現在身處前線,萬一有刺客怎麼辦?”
“我身處萬軍之中,怎麼會有刺客?”吳廣不以為然地說道,問周文道:“大王要你來幹什麼?”
“大王見荥陽久攻不下,就讓我帶五百人來助假王,”周文說道:“大王還封了我一個将軍。”
吳廣苦笑一聲,把周文拉到帳篷外,帶着他一直走到個能看見荥陽城全景的丘上,把秦軍的陣地指給周文看:“秦丞相長子,三川守李由死守這裡,還有北面的敖倉,無論我如何挑戰他都堅壁不出。”
三川郡作為關中的門戶,進入中原的通道,秦廷花費大量人力興建敖倉,在裡面儲備了不計其數的糧食。
指點着周圍的地形,吳廣繼續說道:“李由不愁糧草,荥陽又無法包圍,補充給他的兵力源源不絕地從西面的洛陽送來,所以遲遲無法有進展。”
“我帶來的五百壯士皆有勇力。”周文對吳廣說道。
“知道,但對荥陽隻能正面強攻,我們兵力展不開,就是壯士也用處不大。”吳廣一個勁地搖頭。
“那假王有何打算?”周文問道。
吳廣又是苦笑一聲,緩緩搖頭:“我也不知道。”
周文看了可望不可及的荥陽一會兒,突然指着兩側的崇山對吳廣說道:“假王你說李由的兵力由洛陽補充而來,要是我帥一支精兵,翻過這些山切斷了他的後路,是不是荥陽就好打了?”
吳廣看了周文一眼:“我隻知道洛陽在荥陽西面,有路,到底城在哪?路在哪,我可都不知道,而且這深山老林大軍怎麼翻得過去?”
“我不帶大軍,就帶我的五百壯士,我們找向導,尋小路。”周文答道。
“就是五百也太多了吧?就算不迷路,能活着走出去一半嗎?”吳廣反問道。
周文大笑道:“若天意要我死,我在大澤鄉就死了,若天意不要我死,我定能找出條路來。大王要我來助假王攻城,我總不能閑着吧?”
吳廣看了周文很久,點點頭:“那就看天意吧,我撥給你五百人七天的糧食。”
……
沛縣,劉邦主動來找曹參議事,他當上縣令已經快半個月了,結果弓手告訴劉邦曹參找蕭何要這個月的糧草去了。于是劉邦就轉頭去蕭何的地盤,果然曹參也在。
“豐縣周苛、周昌兄弟欲起兵反秦,被趕出了城,他們聽說我們這裡已經奪下了城,就向我們求援。“劉邦還帶來了一個周氏兄弟的使者,這個使者又向蕭何、曹參報告了一遍,那就是事敗逃出城的周氏兄弟極其追随者,被追兵包圍在一個寨子裡,随時都可能覆滅。
“這兩人是誰?”讓使者離開後,蕭何皺着眉頭問道。
“周苛是個卒長。”劉邦答道。
“不是豐縣望族?”蕭何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豐縣的望族都沒有出兵助他們,所以被秦兵趕出了城,但望族也沒有出兵助秦兵,所以他們還沒被消滅,而且圍攻他們的也以豐縣的本地弓手為主。”劉邦替兩人說着好話。
據使者說,寨裡還有上百人,而圍攻他們的大概有兩百人。
“縣令想做什麼?”蕭何直截了當地問道。
“我想去救他們,既然他們隻比對面少一百人,那我帶一百人去好了。”劉邦轉頭看着曹參:“我想向獄掾借一些盔甲,器仗,我手下有的是好漢,但沒有武器。”
曹參咧咧嘴,一副為難的樣子。
“我也不要借一百人的,我知道獄掾也沒有多少,隻要借我五十,或是三十就好,等我救了周氏兄弟回來,就把盔甲武器奉還,如果有了破損我也會盡快修好。”劉邦保證道。
“縣令你會打仗嗎?”曹參搖頭道:“你輸了就什麼都沒了,怎麼還我的盔甲?”
“當然會。”
曹參仍是搖頭:“這些年一直是縣令在前面跑,我在後面追,隻見過縣令跑路的本事,從來沒見過縣令打仗的本事,不行,我不能借給你盔甲武器。”
劉邦一臉的失望。
“而且你的人我也不放心,”曹參繼續說道:“我也隻見過他們跑的本事,多半打不過豐縣的弓手,這樣吧,我借你一些兵。”
劉邦聞言大喜,而蕭何騰地就站起來了。
還穩穩跪坐着的曹參急忙擺手,向蕭何示意他心裡有數,然後對劉邦說道:“但兵我不能交給縣令,這裡面的難處縣令應該是能明白。”
“我明白。”劉邦點點頭。
“所以我帶一百弓手,和縣令的一百人一起去。”曹參做出了決定:“再加一輛兵車。”
這輛兵車也是沛縣唯一的一輛,以前追擊劉邦的時候,曹參總是威風凜凜地站在上面,就好象個貴族大将一般。
劉邦微微有些吃驚:“獄掾要上陣攻擊豐縣的秦兵嗎?那樣等秦兵打回來,獄掾也沒法自保了吧?”
“誰知道是我打的?誰知道什麼時候能打回來?”曹參嘟囔道:“再說,縣令要是死了,我們還得找個新的太麻煩了。”
蕭何似乎也默認了這句話。
可劉邦反倒一副為難的樣子。
“怎麼了?”曹參問道。
“我隻能湊出一百人的沿途糧食,”劉邦坦承他根本沒糧:“要是有夠兩百人吃的糧食,我不就帶兩百人去了嘛。”
曹參看向蕭何,後者立刻搖頭:“縣裡出不起這麼多糧食。”
“要不我們各出五十人?”劉邦問道。
“不行,縣令手下那群都是烏合之衆,不當數的。”曹參大手一揮,否決了劉邦的提議:“要不這樣,我帶一百人和你去吧,你的人還是在城裡歇着。”
“不行!”這次輪到蕭何反對了:“城裡就這麼點弓手,你都帶走了,可他的二百多山賊還在哪?真要是鬧出事來怎麼辦?縣令也走了,更沒人管得住那些賊了……哦,那些好漢了。”
“那怎麼辦?”曹參問道。
蕭何仔細地看了看劉邦:“其實我知道,縣裡有些望族最近很想找機會和縣令好好談談的,擇日不如撞日,要不我這就帶縣令去見見這些人?縣令可以向他們借些糧食,說不定還可以向每家借三、兩個門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