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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暗流

楚河漢界 灰熊貓 4821 2024-01-31 01:13

  秦二世元年九月。

  秦制,以十月為歲首。

  鹹陽的高門望族紛紛張燈結彩,準備慶祝新年,丞相府也是一樣,李斯還在思考怎麼向皇帝上一道賀章,祝福即将到來的秦二世二年。而在丞相府内忙碌的人群裡,人人臉上都挂着笑,在這個時候,就連一向嚴格的李斯對屬吏也會放松一些。

  門外突然響起咚咚的鼓聲,聞聲李斯臉色一沉,這是有人在敲丞相府大門前的鼓,這是有十萬火急的軍情必須要立刻報告才可以去敲響的鼓。

  “去看看。”李斯吩咐道。

  在衛士領命而去的時候,那鼓聲依舊不停,反而一聲緊似一聲,把敲鼓者的惶恐淋漓盡緻地表達出來。這越來越急促的鼓聲讓李斯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而在這密集的鼓聲之下,丞相周圍的衛士和是屬吏也都面面相觑,人人臉露不安之色。

  終于,敲打着衆人心弦的鼓聲停了,整個丞相府都籠罩在緊張的氣氛中。

  重重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兩個剛被李斯派去的衛士挾着一個全身浴皿的秦軍軍吏走到李斯[面前]面前,兩人手一松,那個使者竟然在丞相面前癱倒在地,好像趕路已經讓他精疲力竭,而剛才的擊鼓更是耗盡了他最後的一絲力氣。

  “禀丞相,函谷關失守。”使者在從地上掙紮着站起的時候,同時向李斯嘶聲叫道。

  周圍的衛士和屬吏,人人臉色大變,李斯聽到不少倒抽涼氣之聲,甚至有人不顧軍法和丞相的威嚴,發出了竊竊私語聲。

  “函谷關?”李斯雙手握拳,指甲刺痛了手掌,提醒他這并不是一個夢而已。

  “是。”剛站起來的使者又跪倒在地,下一刻竟然痛哭失聲:“函谷關失守了,丞相!”

  周圍的私語聲更大了,但李斯已經沒有心情和閑暇來呵斥旁人了,他重重一拍桌面,即是提醒使者,也有安慰自己之意:“哭什麼哭?好好回話。”

  “是。”使者努力控制着自己,收起了悲聲,他是一個函谷關的軍士,在關城即将陷落的時候,長官令他殺出重圍報信,而在他最後一次回望關城的時候,看到那上面已經再也沒有了秦軍的黑幟,取而代之的則是滿眼的黃色的楚軍旗幟。

  “盜賊周文,引一千賊寇來攻關……”使者說道。

  “一千?”李斯打斷了使者,厲聲問道,函谷關就是在九國雄兵前也不曾陷落,嚴格說起來是令諸侯望而生畏,甚至生不出攻打的勇氣來。莫說是一千黔首,就是一萬、十萬,李斯也不認為能對函谷關形成威脅。

  “是,”使者再次确認道:“他們抵達前已經被将軍發現了,他們連攻城器械都沒有,周文就領着群盜蟻附攻城――這賊根本不懂兵法,這明明是送死……”說到這裡,使者竟然氣得又開始掉眼淚,口氣中滿是不甘心:“這賊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攻城,我們也沒想到他居然蠢到會蟻附攻城……”

  “别說了。”李斯第二次打斷了使者的抱怨:“然後呢?”

  “關内還有些關東的苦役,”使者的聲音低了幾度:“見盜賊攻城,他們就作亂了。”

  啪,李斯重重地一拍桌子,桌面上的竹簡、筆墨都飛了起來,開口的時候李斯已經氣得臉色發青:“盜賊臨關,怎麼還不把那些苦役關起來?”

  “丞相,”使者趴下悲痛地叫道:“将軍覺得周文怎麼也要花上十天打造些器械,我們可以再讓那些賊囚加固個五天城池,誰曾想到,他才到關下,就搭梯子沖上來了。”

  根據使者的描述,對方甚至連城牆的高度都測量不足,好多梯子根本不夠高,搭不上城頭,但匆忙之間秦兵疏忽了對奴工的控制,大部分士兵都急匆匆地上城防守。結果六國的苦役就暴起殺了不多守衛,直接把城門給周文打開了――周文的抵達,也給了這些苦役奮起反抗的勇氣。

  “結果他們本是送死一樣的蠢行,反倒把函谷關給奪下了。”李斯扶着額頭,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給他洗漱一下,我要帶他去見皇帝。”

  聽說函谷關失守了,整日在鹹陽宮裡享樂的秦二世也暫時中止了他荒淫的生活,再次出來見丞相和聞訊而來的大臣。

  讓使者向皇帝再彙報一遍函谷關失守的過程後,坐在相位上的李斯向皇帝的位置微微俯身:“陛下,函谷關内有六國囚徒三千餘……”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皇帝拍案大怒:“函谷重地,你怎麼會讓山東人進去?”

  李斯心中暗歎一聲,皇帝即位以來幾乎就沒有管過一天朝政,秦國各地都大量使用關東人充作苦力,不久前三川郡告急後,為了疏通道路,運送辎重和兵力,從鹹陽到荥陽之間的道路上都增派了很多山東苦力。

  丞相正要開口給皇帝解釋各個工程的規模和需要的人力,就見禦座上的人一揮手:“朕把國家交給丞相你,現在搞成這樣,到底是誰的過錯?依律法當如何?”

  于是李斯什麼也别解釋了,他雙手上舉,摘下丞相冠冕:“有負陛下重托,老臣死罪。”

  “算了。”皇帝又是不耐煩地一揮手:“丞相還是說說如何收複函谷關吧?”

  “王離的軍隊正從上郡日夜兼程地趕回鹹陽,等他的大軍一到,周盜自然迎刃而解,”李斯語速很慢,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快:“臣已經加派使者催促。”

  “好。”皇帝皺眉聽完,就打算結束這次召見:“丞相不要再讓朕失望了。”

  “陛下且慢。”

  在李斯出聲阻止皇帝之前,他身後的群臣中已經有人搶先發聲。

  “嗯?”皇帝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的目光越過丞相,投向那個出聲的人:“什麼事?”

  其他的臣子也是一樣,李斯緩緩地回過頭,看到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少府章邯身上。

  “臣敢問丞相,王離将軍的軍隊多久能夠趕回鹹陽。”章邯大聲問李斯道。

  “新年過後(十月即新年)。”李斯心中全是不好的預感,以前是不會有人敢在皇帝面前搶自己的話的,更不會有人膽敢質問自己,但眼下的局勢不僅挫傷了李斯的權威,還讓大臣們更耐不住性子。

  李斯懷疑章邯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自己打算提醒皇帝的一種最壞結果,可剛才李斯慢了一步,被章邯搶在自己之前喊住了皇帝。如果這個問題不是李斯主動說出來,而是被章邯問出來,那李斯就會變得非常被動,皇帝對自己的信任,以及自己在群臣中的威望都會受到更多的損失。

  “陛下……”李斯張口說道,他打算對皇帝和盤托出。

  “臣鬥膽,敢問丞相,”可章邯聽到丞相開口後,卻沒有知趣地閉嘴,而是用更高亢的聲音喊道:“要是周文帶着盜賊急速進兵的話,多久能到鹹陽?”

  皇帝沒有喝止章邯的無禮,而是将目光放在了李斯臉上。除了面前的皇帝外,李斯好像能夠感到背後的無數雙眼睛,它們射過來的目光好像要把李斯紮個千瘡百孔。

  “月底之前。”

  李斯把這話說完後,秦廷之上頓時響起了大片的異聲,就好象剛才在丞相府裡初次聽到函谷關失守時一樣。

  “陛下,”李斯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臣以為,當用緩兵之計,許諾給那周文以高官厚祿,暫且穩住他,隻要拖到王離的大軍回來。”

  “丞相!”背後又響起章邯的大叫聲,李斯回過頭,看到對方滿臉通紅,又是憤怒又是惶急:“若是盜賊沒有被緩住呢?”

  “你住口!”李斯勃然大怒,他當然考慮到了這一點兒,但他需要等皇帝來發問,然後詳細地解釋自己的想法和其中的利弊,而不是被少府章邯一聲聲地逼問,就好像他一直企圖蒙蔽天子一樣。

  “你才住口!”

  沒想到禦座那邊傳來另外一聲大喝。

  李斯隻好再次回頭,向皇帝謝罪。

  “朕問你,要是賊人沒有中計呢?”皇帝伸手指着李斯,咆哮道。

  “那就遷都,遷到廢丘。”李斯答道,他接着就要解釋為何會選擇廢丘,那裡地形險要,城池堅固,足以堅持到王離回來。

  “遷都?”皇帝大驚失色。

  “陛下……”李斯深吸一口氣,就要解釋自己的設想。

  “陛下,”這次打斷李斯的不是章邯,而是郎中令趙高,在把皇帝的目光吸引過去後,他立刻說道:“臣看章少府還有話要說。”

  剛才被李斯怒斥後,章邯不敢再插話了,可趙高敢。

  李斯向趙高投過去憤怒的目光,但趙高腦袋一偏,躲開了丞相的視線。

  見狀李斯心裡更是悲涼,顯然這個與自己合謀擁立皇帝的同盟,現在要開始和自己劃清界限了――随着戰場的形勢越來越險惡,丞相府的形勢也愈發不容樂觀起來。

  “你說。”皇帝的注意力被趙高送到了章邯那裡。

  章邯瞥了李斯一眼,在皇帝和郎中令的鼓勵下,他抛下了對丞相的畏懼:“臣請陛下大赦骊山刑徒。”

  皇帝聞言發愣,顯然不知道對方到底在說什麼。

  而李斯已經是大驚失色,急忙叫道:“陛下,不可,牧野之敗,前車之鑒!”

  “什麼?”皇帝更加糊塗了。

  “章邯之策,臣不能同意,”李斯給皇帝解釋起來:“他想赦免骊山的刑徒來組建新軍,當初武王伐纣,纣王就是這麼幹的,結果牧野倒戈,反倒将天下拱手相讓。這些刑徒懷恨多年,一旦把武器交給他們,他們隻能去助盜賊!”

  “臣并非是要赦所有人,隻赦骊山的秦人刑徒,”章邯出聲争辯道:“秦人刑徒就算懷恨,也知道絕對不能讓楚人入關,不然他們一樣活不了。臣敢請陛下赦免這些秦人,許以爵賞、田土、女子、錢财……”

  “這些東西從何而來?”這次是李斯打斷了章邯:“關中哪有那麼多無主的田土?還有女人、财寶,難道要從陛下的宮殿裡出嗎?”

  聽李斯這麼一說,本來對章邯滿是期望的皇帝頓時就猶豫起來。

  “取之山東即可,”章邯滿不在乎,還有些不解地說道:“何須陛下破費?”

  見皇帝又開始點頭,李斯急忙說道:“不可!陛下,現在天下大亂,山東諸郡都被諸侯搶回去了,要是許諾了封賞卻不給,朝廷法度的威信就當然無存了。”

  “再打出關就是了,怎麼會不給封賞?”趙高又替章邯說話,在一邊幫腔道:“臣也不明白丞相在擔心什麼。”

  “陛下,”李斯再向皇帝大聲疾呼道:“諸侯複起之勢已成,山東之地已然全失,以關中斷然不能與全天下對抗,當初始皇帝一統天下,靠的是諸侯勾心鬥角――他們之前會,現在還會,隻要拖到王離大軍返回,然後鎮守函谷不失,臣兒可救則救、不可救則棄。諸侯無法圖我,就會再次自相殘殺,勝者元氣大傷,敗者自會來求助于我,諸侯已經這麼做了幾百年了,他們還會繼續做下去――要是我們非要去打諸侯,隻會讓他們合縱抗我,那就是以關中對抗天下……”

  “丞相你是楚人。”

  背後又傳來章邯的聲音,李斯雙目盡赤,回頭盯着章邯厲聲喝道:“你此言何意?”

  章邯怒氣沖沖地說道:“六世先王,始皇帝,多少秦人皿灑疆場才得到的山東諸郡,丞相說不要就不要,難道是念了楚國的舊情了嗎?”

  李斯回過頭,對皇帝叩首道:“臣雖是楚人,但得始皇帝和陛下重用,敢不竭心盡力,繼之以皿?”

  皇帝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就看向趙高。

  郎中令趙高沉吟了一下:“臣以為,丞相父子雖然都是楚人,但一直對大秦忠心耿耿,但關鍵時刻,楚人終究是少了一些我秦人的銳氣,所以丞相想死守函谷放棄關外,而三川守也隻敢死守荥陽而不敢出城破賊。”

  李斯滿臉都是凄然:“陛下,臣是少了些銳氣,可少府之策實在太過兇險,萬一刑徒嘩變,則牧野重現,大禍立至。即使得勝,為了将士的封賞勢必還要殺出關外――昔日與秦争鋒于長平者,隻一趙耳,而男子十五歲以上悉從征;今日欲一舉平定關東諸侯,臣鬥膽言:若是關中力竭,而大軍又敗于外,以緻山東諸侯叩關,那該如何是好?”

  皇帝揮了揮手,阻止了李斯繼續争辯:“朕意已決,大赦骊山刑徒。”說完就看向章邯:“朕賜虎符給卿,讨伐盜賊周文,然後出關解荥陽之圍,再平定關東。”

  “臣領命。”章邯大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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