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筱随即從床上坐了起來,利落的動作裡看不出之前的一絲困意。
這女人方才分明已經困得起不了身了,怎麼什麼時候醒了都不知道。
好像看出了他眼裡的疑惑,這女人咯咯笑道:
“虧你還說了解獄族,你不知道我們獄族從來都是支愣着耳朵睡覺的嗎?我們雖在睡眠之中,但腦袋裡從來都是清醒的,絕沒有糊塗的時候。”
劉馳馳頓時無話可說,他雖不清楚,但相信這女人說的是實話,可以想見一夥整日在山野間與虎豹蟲蛇危險為伍的種群,該是一副什麼樣的睡眠狀态。
這獄族到底還有多少特質是自己所不了解的?
黑暗裡,林筱忽作狡黠地笑道:
“怎麼,你就這麼不待見我嗎,一定要說我是半路上撿來的才好?”
不想自己和李克用的說話竟被她偷聽去了,劉馳馳撓撓頭,黑暗的臉上有些微微發燒。這女人鬼靈得很,什麼都逃不過她耳朵。
“什麼撿來的,我哪有說過這麼難聽的話?”
“那你說路遇的也不對,聽起來我們關系那麼陌生。你怎不說我是你戀人,或是新娶進門的媳婦什麼的?”女人說着話,身體又軟綿綿地依存了過來。
“你别太過分好不好,我倆明明就沒太大關系。”
他有些捉急,起身的時候将林筱耷在他肩頭的手臂甩在了一邊。
“林筱,有些話我想有必要在這裡跟你說明白了。我答應你的事情業已全部辦到,我自還有我自己的事要做,顧不上你,明日我就帶你一起去大唐的都城長安,也算仁至義盡陪你最後一程。之後你我兩人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自己好自為之,恕本人不再奉陪。”
劉馳馳語氣說得堅決,存心是想和這女人盡早撇清楚關系。他明白,這女人無異于是自己帶回曆史中間的一顆炸彈,她的行事作風、思維方式均與當下之人風格迥異,遲早會因此惹下不小的纰漏,到時一股不可逆的曆史洪流湧來,可就不是區區自己所能把控的了。
林筱聽完他一席話後一聲不吭,就此像在黑暗裡的雕塑一般坐着,一動不動,不久便聽到她窸窸窣窣像是抹拭眼淚的聲音。
劉馳馳鐵下心不去理會她任何的“可憐”,他知道這女人所有的示弱都隻是她為達目的所施的一種手段而已。一旦對她心軟,則可能意味着有朝一日自己會陷入更大的被動。沉淪于她溫柔裡的男人遲早會淪為她手段裡的炮灰,章越和李黑軍都是活生生的例子,自己再糊塗也不緻于不明白這道理。
“你說話間怎麼突然變得這麼絕情?你明知道我對這兒不熟,還舍得把我一個人棄在這亂哄哄的世道裡?你知道會有怎樣的後果?”林筱問道,語氣裡帶着女人特有的凄楚。
劉馳馳不為所動:
“如果你指的是這裡,這好像并不是我請你來的,林小姐。”
女人抹了下眼淚道:
“是,的确是我逼你帶我來的,但我也沒想到你來了之後就會棄我于不顧啊,這難道是一個男人的道義所為嗎?”
劉馳馳覺得好笑,冷冷說道:
“别跟我談道義,能把你帶到長安我就已經夠仁至義盡了。這本就是場徹徹底底的交易而已,你在用章迪挾持我的時候,怎不跟我談道義?”
說完頭也不回推門出去,把一個女人孤零零晾在黑暗裡。
有寒意漸從林筱眼神裡升起,她聲音裡帶着如同從地底拔起的寒涼道:
“蘇楚瀾,你定會後悔的。”
說這話時,劉馳馳的背影業已消失在門外深如墨色一般的夜裡。
......
劉馳馳獨自走回棚屋的火塘旁,靠着草甸疲憊地躺下來,心裡似是有一隻無處安放的獸。他看着漸熄的火星離亂撲朔,覺得心緒有那麼一絲紊亂和慌張也在随之跳動個不停。這情緒從何而來,他無從解釋,可能因為這裡是全然陌生的異鄉,他有些想念繁華熱鬧的金陵城了,還有就十六、默餘他們。
關鍵還有泠竹,她又是怎樣了。
按理說,劉馳馳回來本應第一時間就該趕去金陵城和十六他們碰面的,可偏巧遇上了這裡的事情,又機緣巧合跟自己義兄李克用碰上了面,這其中又摻雜着自己身邊帶了個不尴不尬的林筱,他便猶豫了。
林筱是山神,甜兒也是山神,不是說普天之下隻可能有一個山神的嗎?那她的出現會不會對甜兒有所不利呢?現在自己雖對她說了狠話,可誰又能保證她不會再糾纏着自己呢?
不如先去了長安,也可順道了結了幾樁自己過往的心事。
想到這,劉馳馳獨對清空長籲一口。
長安啊,長安,那裡可是自己的故裡!
......
山裡的一早,天光乍亮,莫三裡晨霧缭繞的村口,簡方帶領一票軍騎開闊地站着。這十幾名沙陀兵士均是甄選自李克用帳下親軍營中的骁勇之士,人稱“飛虎子”。一個個輕甲玄衣,人高馬壯俱是精神。
将軍李克用整冠束甲,親手牽一匹黑色烈鬃的駿騎遞到劉馳馳手上。
“走吧,随為兄一道啟程赴京。”
劉馳馳接過馬缰,扭頭表情複雜地看了眼不遠處馬車轎簾後的林筱一眼,一言不發翻身上馬。
李克用表情這才舒展開來,策動手上馬鞭道:
“出發!”
......
沿淮水西上,一行人風塵仆仆地趕路,即使騎馬也行過了兩日,終越過蔥郁磅礴的秦嶺,眼前一片開闊的渭中平原上,遠遠即可望見一座巍峨連綿的城垣。
長安城。
離城十裡處,塵沙漫揚的驿道上,李克用勒馬停住,搭了個手勢遠眺,前方即可遠遠望見明德門高聳雄偉的城垛了。
李克用沖身邊的劉馳馳一笑,道:
“兄弟,我們終又一起回來了!”
騎在馬上的劉馳馳心潮驟然起伏,一股不可名狀的氣息的兇口處湧動,他沒說話,隻用力點了點頭。
李克用回頭沖簡方招呼:
“簡将軍,就地找一處客棧歇兵秣馬,給兄弟們找個舒适的地兒住下。”
簡方大聲應了,馳馬跑出去。不多時候回來就指着身後不遠道:
“将軍,離此不遠就有一處新修的客棧。”
李克用點頭,一行人策馬向他所指的方向趕去。
有儀客棧,坐落于山麓北線驿道的南側,是家占地規模不算小的客棧。光從外看,兩層高瓦密密麻麻,錯落有緻的房間就比沿途一路任何一家客棧都要多,院牆門樓都是新築的,細節來看,可見店老闆狠花了心思。
劉馳馳站在門楣下對着客棧巨大的牌匾端詳了半天,李克用笑道:
“怎麼了兄弟,一路上跋山涉水辛苦慣了,看到如此舒适氣派的客棧反倒不敢住下了?”
劉馳馳收回眼神說:
“不是,隻是哪裡莫名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已。”
李克用哈哈一笑,在馬上推搡了他一把道:
“到底是做過詩人騷客的人,哪裡來的這麼多感傷!”
一行人就此在大門處下馬,牽着馬匹堂堂地走進了客棧的院落。
一進院門,大家都吓了一跳。
就見四方院落的青磚地上,老老少少匍匐跪地着十幾二十人。
劉馳馳一眼見到領頭那名像是掌櫃的人就樂起來:
“張有儀,原來是你!”
......
張有儀,原本是長安城外一戶普通莊戶人家,整日裡犁田開地,辛苦耕作,然而卻隻能見天收成,家計實在難以維系。就因為家在官道附近,人來車往的看得多了,有一日突發奇想,變賣光了所有田産,在長安城郊山麓一側開了家客棧,雖是寒陋,但兼顧着賣些酒水粗菜,勉強聊以度日。這種日子維系了一年多半,卻被一場滂沱大雨意外地摧垮殆盡。
說白了,摧垮他一家老小生活的,不是大雨,而是一場箭雨。
一場真正的雕翎箭雨!
今年開春的一天,他本就不大的店裡突然先後來了兩撥子客人。一撥是便衣喬裝準備進京的李克用,另一撥是刺殺了田大總管義子剛剛逃匿出城的劉馳馳。這本是素不相識的一群人,卻因京衛骁騎營的一場奇襲走到了一起。(詳見本書第十章細節)
雖然最終在劉馳馳和李克用的聯手下,兩人一舉擊潰了骁騎營,但由此給張有儀帶來的影響卻是毀滅性的,整間客棧戰火下被糟蹋得滿目瘡痍,徒有危壁,幾乎被損毀殆盡。
在他絕望得欲哭無淚之際,是李克用一張銀票救了他。這張銀票面值五百兩官銀,足夠他重開一家像樣的客棧。兩人走後張有儀憑這筆銀子作資,重振旗鼓開了眼前這家有儀客棧。
大半年過去,他的客棧已是長安城周邊數得上名号的大鋪子了。
張有儀這人念恩,迄今仍記得他恩人的樣子。
此刻李克用也豁然想起他來,笑道:
“這真是山水何處不相逢啊!掌櫃的,我們又見面了!”
聞言,匍匐于地上的張有儀擡起頭來,笑着淚出:
“兩位恩公,在下終又等到二位了。”
這一晚,有儀客棧高挂滿客牌,隻招待李克用一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