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沐語依然住在西甯侯府,每天清早坐車到盛宏府上,然後随他一起去太醫院,就在太醫院學習,同時給盛宏打下手。
太醫們一開始對蘇沐語敬而遠之,擔心一句話惹她不高興,招來滅門之禍,後來漸漸發現,這姑娘熱情沒城府,又套出她不是宋誠的親戚,隻是借住在西甯侯府中,才敢和她說笑,繼而把一些東西教她。
不是自己的學生,一般不會指點,但架不住蘇沐語好學,她向别人請教,盛宏不敢吱聲,偏偏她聰明,一學就會,一點就通,不過十天半月,她已成了太醫院的寶,太醫院們争着把壓箱底的絕學教她。
蘇沐語很喜歡這裡,想在這裡住下,可惜太醫院輪值有要求,不能違例,隻好作罷。她每天早出晚歸,常常幾天見不到宋誠,對宋誠的事一點不知情,直到偶爾聽兩個童子在廊下道:“聽說了沒有,顧同知當着禦史們的面,強行把王都禦史帶走。這位新上任的宋指指使可是強硬得很哪。”
“那還用說?你也不看看人家什麼來頭,那可是西甯侯府世子,一等永銳伯,抓個把人算什麼?”
把王都禦史抓走?蘇沐語以前不大懂,現在多少懂一些,禦史可是清流,罵人很厲害的,宋誠這是捅了馬蜂窩嗎?
兩個童子說得熱鬧,轉頭見蘇沐語站在門口,伸了伸舌頭,不敢再說了。
宋誠确實抓了王文,去抓人的是顧淳,當着都察院所有人的面,堂而皇之把王文帶走,讓禦史們大為震驚。
王文是左都禦史,都察院的一把手,可錦衣衛要抓人,他們隻能眼睜睜看着,一點辦法也沒有。王文為人刻薄,人緣不好,關鍵他是左都禦史,錦衣衛這麼做,是把都察院不放在眼裡啊。
禦史們怒了。
能進都察院的,大多是一根筋讀死書的進士,這已經不是都察院的内部茅盾了,而是錦衣衛仗勢欺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啊。禦史們越說越義憤填膺,最後在右都禦史的帶領下,沖出都察院的大門,浩浩蕩蕩走上街頭,在百姓們驚異的目光下,來到午門前,靜坐。
百姓們在京城生活,什麼稀奇古怪的事見得多了,可從沒有看到這麼多禦史穿街過巷,大家當奇景,奔走相告,尾随看熱鬧,人越聚越多,從幾十人到幾百人,臨近午門時更多達幾千人,不過百姓們知道午門不是一般人能靠近的,見禦史們在午門前坐下,不敢過去,隻遠遠地看着,低聲議論。
朝野震驚。
宋誠任錦衣衛指揮使,朝臣們預感一定要出事,這些天人人謹言慎行,就怕一不小心成為第一個被抓的倒黴蛋,可誰也沒有想到,宋誠把火燒到王文身上。
膽子太大了,這是要跟都察院幹仗的節奏啊。
都察院有風聞奏事之權,成天聽風就是雨,不管有影沒影,為求出業績出風頭,那是把朝臣們往死裡彈劾,朝臣們煩得不行,就是想眠花宿柳都得偷偷摸摸,現在宋誠拿都察院開刀,抓的還是都察院老大,朝臣們表面做擔憂狀,為錦衣衛橫行京城,宋誠橫行不法而擔憂,實則大感痛快,心想都察院活該,王文活該。
更有人翻出以前王文三天兩頭彈劾宋誠的舊事,宋誠這是秋後算帳哪,王文必死無疑。
錦衣衛和都察院都不是好人,就讓他們掐好了,最好兩邊都完蛋。
表面上還是得對錦衣衛無故抓人的蠻橫行徑表示一下憤概的,上奏折彈劾一下北鎮撫司同知顧淳形同強盜的行徑更是非常有必要。
一時間,很多朝臣都在案前奮筆疾書寫奏折。
“皇上,您看……”監丞曹吉祥原來是王振的門下,朱祁鎮回京後,看在他曾跟王振的份上,把他留在身邊侍候。午門外弄出這麼大動靜,曹吉祥高興壞了,飛快向朱祁鎮禀報
宋誠每次進宮,都不怎麼搭理曹吉祥,更不要說送禮送錢了。
王振死在土木堡,前段時間混得風生水起的金英和興安都備受冷落,特别是興安,不知什麼時候會被打發去守先帝陵墓,而他,曹吉祥,像新星冉冉升起,多少人上趕着拍他的馬屁,上趕着給他送禮,可宋誠少年得志,不把他放在眼裡,他早看宋誠不順眼了,現在機會來了,不趁機整整他,怎麼成?
朱祁鎮道:“禦史們都到了嗎?”
“是,奴婢數過了,一百六十三人,一個不少。”
肯定的,同僚們都去,誰敢說自己不去?現在不一起行動,以後在都察院怎麼混?這次,不管和王文有沒有私怨,不管對王文有沒有看法,禦史們一個不落,全到齊了。
朱祁鎮不說話了。
曹吉祥等了半天,腰都快彎斷了,道:“皇上?”你趕緊下旨拿宋誠問罪吧,奴婢願意去西甯侯府傳旨。
朱祁鎮道:“朕知道了。”
朕知道了?!幾個意思?曹吉祥有點懵,道:“皇上若不傳宋大人進宮問話,禦史們怕是不會善罷甘休。”
最好禦史們大鬧特鬧,逼着皇帝把宋誠的指揮使撸了,讓他一邊玩泥巴去。曹吉祥想想就覺得開心,眼角的皺紋如菊花綻放。
可是他失望了,朱祁鎮沒有發火,甚至連一點生氣的神色都沒有,隻是說了三個字:“退下吧。”
退下吧?讓他退下?不懲治宋誠,不罷宋誠的官,反而讓他退下?曹吉祥不解,道:“皇上,事關重大,不可輕視。”
自太祖至今,從沒有禦史悉數出動到午門前靜坐,這麼大的事,皇帝竟然無動于衷?他意識不到事情有多嚴重嗎?
可是朱祁鎮再次讓他失望了。他隻是擡眸看了他一眼,可這一眼卻讓他噤若寒蟬,不敢再多話。
十月初的天氣已十分寒冷,午門前的空地上寒風呼嘯,禦史們卻端坐不動,大有朱祁鎮不給一個說法誓不罷休的意思。
很多朝臣的家奴混在看熱鬧的百姓中,遠遠地觀察午門前的動靜。
一個時辰過去了。
兩個時辰過去了。
三個時辰過去了。
天快黑了。
禦史們沒有動,宮裡也沒有動靜,宋誠更沒有出現。
朝臣們嗅到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