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女頻 大秦帝國之崛起

第十二章 士相峥嵘

大秦帝國之崛起 孫皓晖 51255 2024-01-31 01:13

  一秦國第一次力不從心了

  當趙國的崛起奧秘全部被揭開,秦國君臣在章台的秘密會商莫衷一是了。

  以丞相魏冄的主張:趙國在武靈王之後已經休整二十餘年,惠文王趙何的王權已經穩固,趙軍兵力已六十萬餘,實力顯然已經超過了武靈王後期;當此之時,秦國不宜與趙國展開大戰,當先行周旋山東列國,陷趙國于孤立,而後徐徐圖之。然則如此一來,立即便有一個難題擺在了面前:阏與之敗如何對朝野交代?喪師八萬,秦軍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恥辱,朝野伐趙聲浪正在洶洶之時,天下戰國也在睜大眼睛看秦國如何舉動,若就此隐忍不發,且不說滅殺秦人公戰士氣,隻怕追随秦國的山東諸侯也會倒向趙國了。這種局面,任誰也不願看到。如此一番折辯,大權在握的魏冄也不能固執己見了,隻拍案一句:“王前但有定策,老夫鼎力實施!”闆着臉不再說話。

  末了,還是一直默默思忖的白起開口了:“從大勢權衡,目下還得給趙國一個顔色,否則内外難安。隻是此戰隻宜快速戰勝,不宜僵持大打。戰勝之後,我王可會趙王,壓其處于下風,使天下皆知大秦并無示弱趙國之意,以了阏與之結。而後,當以丞相之策行事。”雖然不甚解氣,然則重臣們反複掂量,目下還似乎隻有如此方可暫做了局。一時無話,算是默認了白起的謀劃。

  “會王之事好說。”秦昭王皺着眉頭,“要緊處是,這一仗必須勝得利落。”

  白起慨然拱手:“此戰臣當親自統兵,定給我王打出會盟威風!”

  一言落點,魏冄當先拍案喊好,幾位重臣盡皆贊歎,連秦昭王也似乎綻開眉頭松了一口氣。白起的厚重寡言人人皆知,統兵出戰的沉穩犀利更是人人放心,他說打出威風那便必然能打出威風。隻要一戰打勝與趙國扳個平手,秦國便能從容周旋。如此情勢,君臣心下一時稍安。

  會商結束,大臣們立即趕回鹹陽各自忙碌去了。獨自留在章台消暑的秦昭王有些坐卧不甯,總覺心下沉甸甸的。落日餘晖将山谷染成了一片金色,秦昭王沿着湖畔草地一路走來,不知不覺到了竹林掩映的孝公庭院——玄思苑。漫步在這簡樸幽靜的小小庭院,秦國的風風雨雨油然浮現在眼前。秦孝公與商君的盛年悲劇發生在這裡,秦惠王的暮年悲劇發生在這裡,秦武王撲朔迷離的繼位之變也發生在這裡,秉政三十餘年的母親宣太後,去歲也慘死在這裡。小小章台,每每在秦國大轉折的時刻不期然成了風浪的源頭,神秘得令人不可思議,隻有歎息天意了。如今,自己即位已經三十餘年,秉政母後死了,統攝國事的舅父丞相也老了,眼看自己就要穩穩當當地親掌大權統一六國了,卻突然一座趙國大山橫在了面前。撥開這座大山上籠罩的雲霧,又恰恰是在章台。若非天意,其中奧秘為何如此令人難測?誠然,一國内政也可以不因他國強大而改弦易轍。然則這是戰國之世,大國連續碰撞激烈對抗,天下大勢幾乎鐵定地左右着各國的權力格局,如何能以尋常時期的外事邦交論短長?若無趙國大山驟然橫空出世,阏與之戰秦軍大敗,以穰侯年近七旬之身,朝野呼籲其退位還政之聲必然日見高漲,穰侯無由戀棧,自己親政指日可待。然則趙國大山一橫,秦國局勢陡見險惡,強臣猛将立會成為國家重寶,穩定權力格局也會成為上下同欲,朝野便會轉而擁戴穰侯此等強臣掌國,以與趙國對抗。穰侯雖已年邁,卻老而彌辣,非但體魄強健,權欲更是不見稍減,若再有十年,嬴稷自己也是年近六旬之老人了,倏忽一生,難道注定要将這空頭王冠戴到墳墓裡去麼?

  這種茫然無措,與其說是因自己的權力處境而起,毋甯說是驚心動魄的趙國故事給了他前所未有的震撼。畢竟,自己是秦王,也算身強體健,終不成還能走在老舅父之前了?縱是親政再晚,秦國最終也還是得嬴稷掌權了。說到底,秦國目下最要緊的是如何對抗這個巍巍然崛起的趙國?然則,依趙國目下之勢,秦國還當真是力不從心也。就兵力說話,戰國以來,初期魏國最是強盛,魏惠王中期曾達到五十萬精銳大軍;戰國中期,楚國吞滅吳越之後,兵力一度達到六十餘萬,齊國在齊湣王後期也達到了六十餘萬大軍。然則,上述三國都倏忽衰落了,目下都是擁兵三四十萬而已,且還不是清一色的精銳新軍。目下七大戰國之中,兵力在六十萬之上者,唯有目下之趙國。

  若是僅僅數量占優而戰力疲弱,秦國五十餘萬大軍何懼之有?要緊之處在于,趙國這六十餘萬大軍,偏偏是胡服騎射之後練出的精銳新軍,其剽悍勇猛之戰力,竟能一戰吞滅秦軍八萬鐵騎,當真令人驚心。縱是胡傷用兵不能與白起相比,然則兩軍死戰絕地,趙軍并非大軍重圍以數倍兵力優勢取勝,而是在兵力大體相等的情勢下死戰取勝的。若非此等皿戰,豈能令善戰之秦國朝野震驚?

  如果說,阏與之戰還僅僅是對趙軍戰力的驚訝,在白起揭開趙國帷幕後,秦國君臣已經被趙國的整體實力震驚了。若是趙武靈王的主父一直做下去,以趙雍晚年之錯失頻出,也許趙國之強大也就是昙花一現了。偏是陰差陽錯,一場兵變竟成了趙國朝野的樞紐之油,使這個民風強悍的國家度過危機而繼續強大起來。本來趙雍未必就死,偏偏是那個最後的侍女岱雲子剛剛走出趙國,卻永遠地失蹤了。本來少年趙何未必能穩定趙國,誰料那個公子成被封為安平君獨掌國政三年之後卻死了。那個謀劃起事的李兌雖然做了司寇大臣,卻也因實力靠山倒塌而被處斬了。于是,趙何安然親政,趙國度過了變亂之期。更令人不安的是,趙何當政後禮賢下士,趙國倏忽湧現出一大撥名臣名将,勢頭似乎比當年秦國崛起還要來得迅猛。雖說在趙國内亂之時中山國又死灰複燃,可如今的趙國不是又滅了中山麼?如此一來,趙何的國王越做越穩,趙國也是扶搖直上,天算也?人算也?

  戰國之世,但能在變法之後連續兩代穩定,立即成為超強戰國。若一代變法而後代止步,必會無可奈何地迅速衰落。前者如魏國,如齊國,如秦國;後者如楚國,如韓國,如燕國。目下之趙國,趙何已經穩定近二十餘年,上下同心,堅持新法,朝野擁戴,國力凝聚,若再有一代如此堅持,秦國的壓倒天下之勢則可能要被兩分了。雖然趙國沒有廢除封地舊制,舊根沒有徹底刨除,令秦國君臣稍感心安。然則,趙國穩定之後,安知不會再行第二次變法?若當真推行第二次變法,如同秦國商君變法一般徹底,趙國豈能撼動了?果真如此,趙國豈非要與秦國平分華夏?秦國一統天下之大業豈非要付諸東流?那時,身為第四代強秦國君的嬴稷将何以面對嬴氏祖先?何以面對天下變法之士?

  是了,要害在這裡,秦昭王茫然無措的根子也在這裡。

  當年,秦孝公東出未成夢斷關河,臨死之際與太子嬴驷單獨密談。孝公問嬴驷:“何謂國恥?”嬴驷答:“六國蔑秦,不與會盟。”孝公問:“何謂國誓?”嬴驷答:“大出天下,一統華夏!”孝公一字一頓地做了最後叮囑:“王族易敗,若無遠圖則速朽。凡我嬴秦子孫,必以一統天下為激勵,荒疏者,死後不得入太廟也!”從此之後,“大出天下,一統華夏”便成了嬴氏王族的秘密國誓。盡管,由于分化六國的策略之需,這一秘密國誓不能公諸朝野,但嬴氏王族與股肱大臣曆來都是清楚的。而且,自秦惠王之後,秦國與山東六國經過五十餘年周旋,壓倒優勢已經是越來越明顯,齊魏楚燕韓皆成疲弱之邦,統一天下眼看便可着手實施了,卻偏生崛起了如此一個強猛趙國,豈非大大令人頭疼?更令人擔憂的是,若這種秦趙僵持的局面再延續得幾年,五大戰國完全有可能重新恢複過來,那時山東六國再以趙國為盟主合縱抗秦,豈非又倒退回秦惠王的艱難時期了?稍有閃失,秦國被逼回函谷關以西亦未可知也。

  皿紅的晚霞中,秦昭王猛然一個激靈。

  “備車!回鹹陽!”秦昭王對遙遙跟在身後的老内侍喊了一聲,大踏步走了。

  當夜三更,秦昭王回到了鹹陽,沒有進宮,車駕直奔穰侯魏冄的丞相府邸。可匆匆迎出的相府主書吏卻禀報說,丞相從章台回來隻在府中停留得一個時辰,便帶着一班精幹吏員北上九原了。秦昭王思忖片刻,也沒有多問,驅車回宮了。

  剛進書房,長史王稽來禀報:武安君府行軍司馬報來急件,說武安君與丞相已經兼程北上九原,但有軍情,随時羽書急報。秦昭王心下稍微寬松,立即吩咐長史下書各郡縣并曉谕朝野:上将軍白起已經起兵伐趙複仇,秦人精壯但有非征入軍者,各郡縣得踴躍接納并就地駐紮,俟國尉府稍後一體接編。這是章台會商确定的謀劃,此戰事先書告朝野,以安國人洶洶請戰之心,昭示國府雪恥之心志。王書發出,秦昭王吩咐張挂九原地圖。碩大的羊皮地圖在六盞與人等高的銅燈下分外清晰,秦昭王伫立在圖下久久端詳——白起要在這裡與趙國開戰麼?

  因此戰不大,章台會議沒有要求白起詳陳謀劃。當然,更根本的原因在于這是白起統兵出戰,若是别個大将,那是無論如何也要多方謀議的。加之白起與丞相魏冄素來是軍政聯手的極佳将相搭檔,白起慨然請戰,魏冄一力贊同,秦國君臣還有個不放心了?秦昭王從章台回來的路上便在思忖,白起會将戰場選在哪裡?秦昭王原本多謀深思,即位以來雖說不握掌國實權,但卻從來都在細心體察白起的用兵之道,尤其是那些兵略謀劃。雖說君王不必領兵,然戰國之世大戰連綿,君王不知戰場兵術尚可,若對兵家戰略也是一竅不通,是遲早要出事的。以秦昭王的推測,白起打仗刁猛狠穩,看似堂堂之陣正正之旗,實則機變難測;論秉性,更是剛勇深沉,戰勝欲望格外強烈。以此看去,白起這一仗定然是選在河内安陽之外。

  安陽是白起奪得河内郡後設置的新要塞,恰在與趙國接壤處。兵出安陽,百裡之遙便是叢台行宮(後世趙王台),再北上百裡便直接威脅邯鄲了。當然,更重要的是,安陽要塞四周駐有秦國的精銳鐵騎十萬,攻城大型器械也多在此囤積,實則是藍田之外的秦軍第二大本營。攻敵距離短,秦軍優勢大,但出可直搗趙國都城要害,對天下震動大,對趙國震懾更大。秦昭王以為,對趙複仇,此地為上,白起也必選此地無疑。

  然則,白起選了九原,實在不可思議。

  九原與雲中,是秦國北長城段防備匈奴的兩大要塞,駐軍統共八萬鐵騎。自從武靈王設置雲中郡後,趙國一直在陰山大草原駐有廉頗統帥的十萬胡服精騎,東南二百餘裡是雁門關大軍營地,原野開闊,騎兵相互馳援極是便利。依據各方軍報,此番白起北上沒有調遣大軍,看來是要以八萬鐵騎對趙軍十萬開戰了。雖說秦軍戰力出類拔萃,然目下這是打過阏與皿戰的趙軍,如何能保得穩操勝券了?白起啊白起,你素來沉穩,如何卻在這隻能赢不能輸的關節點上冒險了?

  然則,秦昭王不想幹預,也不能幹預。

  白起背後還有魏冄,且不說魏冄目下大權在握,便是論兵論戰,魏冄也是幾近一流的統兵之才。無論如何,魏冄的謀國忠心秦昭王是毫不懷疑的,他能全力支持白起,一如既往地親自為白起坐鎮糧草辎重,其中必有道理。大戰在即,若自己表示異議,雖說并不一定會動搖這一對将相合璧,但畢竟會使他們分心辯解,傳揚開去,對軍心無疑是一種無端幹擾。可是,如若不說,當此要緊關頭,萬一失利該如何處置?秦昭王心中蓦然一亮——此戰若敗,不說白起,先便是廢黜魏冄丞相的絕好時機,大權可一舉回歸。然則片刻之間,心中那一絲亮光黯淡了下去。果真敗北,秦國立時便是内外交困,縱能廢黜魏冄,卻用何人替代?大國丞相統攝國政,其人若無非凡才具,君王會立即陷入繁劇的國務旋渦而處處尴尬狼狽。一将一相,曆來是國家棟梁。無大才出世,無端換相便是徒然亂國,如何能在戰敗危機之時動手?

  “長史拟書。”良久伫立,秦昭王突然回過身來。

  長史王稽将王書迅速拟就,半個時辰内謄抄刻簡用印泥封一應完備。天亮時分,三騎快馬飛出鹹陽直上北阪,向遙遠的北方風馳電掣般去了。

  兩個月後,九原戰報傳來:秦軍大捷,斬首趙軍六萬,一舉将廉頗大軍趕出雲中以北的陰山草原,趙國雲中郡不複存在。

  秦昭王精神大振,備細詢問了軍使大戰謀劃經過,情不自禁地拍案贊歎:“天賜白起與秦,當真大秦長城也!”

  原來,白起與魏冄的謀劃是:此戰決意要給天下一個明告——秦國大軍強于趙軍,阏與之戰不過是偶爾不慎戰敗而已,列國莫要錯判情勢附趙抗秦。為此,便要尋求與趙國主力大軍決戰。丞相魏冄曾經提出,從河内郡安陽北上,攻下叢台行宮。武安君不贊同,說從河内方向攻趙腹地是名大實小,既不能化叢台入秦,又不能攻下邯鄲,且邯鄲以南山地河湖交錯,加之趙軍後援便利,不宜鐵騎馳騁速戰速決;但凡用兵,當以奪地滅敵二者兼得為上,以此為謀,九原雲中當是此戰戰場;陰山大草原的邊軍騎兵曆來是趙軍最精銳主力,也是趙國傲視天下的根本,若戰而勝之,非但可硬铮铮證實秦軍威力,而且可大大削弱趙國雲中郡,甚或可将陰山草原化入秦國勢力。武安君說罷,丞相大是贊同,立即放棄了河内攻趙的主張,二人隻帶了三千鐵騎兼程北上了。

  九原在西,東南距雲中尚有一百餘裡。戰場之地在雲中,白起卻先期駐紮在九原,為的是不使趙軍覺察。經過半個多月的秘密踏勘與斥候偵探,武安君對趙國邊軍情勢已經了如指掌。此時趙國的長城邊軍分做三大營駐紮:最東是平城大營,中段是雁門關大營,最西是雲中郡治所周圍的廉頗大軍。因了剛剛吞滅中山國,趙國主力大軍尚“鎮撫”在雁門關與中山國故地之間的樓煩、廣武地帶,廉頗的雲中大軍堪堪隻有八萬,且是兩大營區背靠背兩面防守:北防匈奴南下,南防秦軍北上,營寨堅固深溝高壘,顯是将中原戰法搬到了大草原之上。

  敵情探明,武安君立即趕赴雲中調遣大軍:中路輕裝鐵騎一萬,武安君親自統率,從趙軍兩大營區的河谷地帶殺入,分割趙軍;北路軍一萬鐵騎,繞道北營以北的草原,攻趙北營;南路軍一萬五千,直出雲中要塞攻趙南營;鐵甲重裝騎兵兩萬,在山谷軍營外的大草原截殺出營趙軍;其餘兩萬五千騎士與五千步卒,全部改為強弩營并攜帶猛火油櫃,攻營前秘密潛行到大營兩邊山頭密林,先行對趙營猛烈火攻。武安君特意申明将令:此戰不堵截趙軍援兵來路,集秦長城全部大軍猛攻趙軍,務求果敢猛勇速戰速決,務必于天亮前擊潰趙軍。

  天色一黑,秦軍偃旗息鼓從大草原分四路秘密進發,夜半時分抵達趙國雲中大營的外圍山地。一個時辰後寅時卯刻,三聲蒼狼的吼叫嗚嗚嗚順着風聲蔓延過來。這是武安君與衆将約定的夜襲号令。狼吼方才落點,埋伏在兩面山腰的強弩營立即萬箭齊發,長大的箭镞帶着浸透猛火油猛烈燃燒的厚布頭,火龍般撲向趙軍營寨。趙軍壕溝内外均是粗大的圓木鹿砦,軍營内也多有木栅障礙、瞭望雲車等諸般木制物事,火箭但釘上鹿砦帳篷,頓時烈火熊熊。不消片刻,火勢在趙軍的呐喊中無邊蔓延開來。此時四面戰鼓大作,三路大軍潮水般殺入了趙國大營。

  趙軍雖然勇猛,然在強兵突襲之下也是大亂。饒是廉頗奮勇沖殺,無奈趙軍已經被武安君的三萬鐵騎攔腰分割,無法成陣而戰,隻有拼命沖出已成火海的山谷軍營,在大草原與秦軍奮力死戰。剛沖到地勢開闊的草原,秦軍的兩萬鐵甲重裝騎兵展開成足足三五裡寬的巨大扇形陣包抄了過來。鐵甲重裝騎兵是秦軍鐵騎精華,馬罩鐵皮甲(内皮襯外包鐵),騎士則一身六十餘斤的精鐵甲胄,全身隻露出兩隻眼睛;與輕裝騎兵不同的是,重裝騎士每人一口重型長劍之外,還有一支一丈餘長的鐵杆長矛與二十支遠射長箭。此等騎兵隻宜在地形平坦的原野做強力沖鋒,不宜在山地作戰。故此,武安君專門部署在九原雲中做對抗草原匈奴的利器,不想今日派上了用場。重裝鐵騎展開,一具具鐵塔相連,恍如漫無邊際黑色鐵流壓過草原,恰與紅色胡服的趙國輕裝騎兵形成鮮明對照。

  兩軍一經碰撞,趙軍的輕裝騎士立見不支。這道鐵流挺着長矛掄着長劍壓來,任你輕靈剽悍,隻是近不得一丈之内,縱有幾箭射出,也是叮當落地傷不得他皮肉。趙軍騎士是清一色的胡人戰刀,大體三尺餘長七八斤重,近戰劈殺沒有秦軍十餘斤重型長劍那般威猛,遠戰又無秦軍長大的精鐵長矛。如此一來,人馬皆不能近身搏殺,隻有在不斷閃避中尋機而戰,然則躲閃稍微有誤,便被一矛洞穿。前有重裝鐵流堵截,後有輕裝鐵騎追尾,四面又有專門對付散兵的兩萬多強弩,前後一個多時辰,趙軍騎兵全線崩潰了。廉頗久經戰陣,情知僵持下去隻能是全軍覆滅,連聲大吼,一陣撤兵牛角号吹起,率領着潰散騎兵向北方草原撤退了。

  天亮清點戰場,秦軍隻有六千餘傷亡,斬首趙軍六萬餘。

  如此戰績,秦昭王如何不感慨備至?十分地慶幸自己沒有對此戰表示異議,而是以那道王書支持了這場戰事。興奮之餘,秦昭王立即派遣特使北上犒軍,并同時書告朝野:秦軍大勝趙國主力邊軍!兩書發出,秦昭王想到了該自己出面的第二步棋,思忖良久,秦昭王吩咐内侍立即召長史王稽進宮。

  二完璧歸趙布衣特使初現鋒芒

  趙惠文王看罷秦國特使的國書,一時雲山霧罩了。

  “素聞秦王持身端正,厭惡奢靡,何以如此喜好一方美玉?”

  “人各有癖,何能以情理論之也。”特使王稽拱手笑道,“然則,宣太後喜好美玉,又是楚人,趙王當知也。太後安葬之時,秦王四處搜求楚玉瑰寶陪葬母後而不能得,今聞趙王得楚玉至寶,秦王欲以其恪盡孝道,亦未可知也。”

  “一己之孝,以十五城交換,秦王當真闊綽也。”趙何揶揄地笑了。

  王稽也是不無譏諷:“趙王若能将和氏璧無償贈與秦王,自然是一等一的美事了。”

  趙惠文王有些不悅:“和氏璧乃趙之國寶,特使且驿館等候,待本王與大臣議決而後定。”王稽說聲那是自然,告辭去了。

  回到書房,趙惠文王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秦王嬴稷究竟有何圖謀,要在這和氏璧上大做文章?孝母陪葬,屁話!普天之下誰不知道,秦國法度森嚴,向有“非舉國公議,君不得割一城一地”之大法?以十五城交換和氏璧,縱然不是割地,也是荒誕之尤,如何能通過秦國那些重臣名将了?戰國之世,國家财富之内涵隻是實實在在的三樣——土地、民衆與諸般實用财貨。除此之外,珠寶名器甚或錢币,都是可有可無的。進入戰國兩百年,隻有一個魏惠王是真正的珠玉癖,酷好收藏各種明珠寶玉與罕見金器,視此類物事為“國寶”,被當時尚剛剛即位稱王的齊威王大大嘲笑了一通,從此成為天下笑柄。饒是如此,當時的越國要用一顆千年大海珠換取魏國南部六城,也被魏惠王斷然拒絕了。魏惠王惡狠狠地回答了越國特使,本王有六城之地,可得三萬鐵騎;三萬鐵騎縱橫天下,何寶不可得也!一個說好不好說壞不壞的魏惠王尚且如此,簡樸明銳的秦昭王如何能做出此等荒誕事體來?若是真正交換,趙何肯定是毫不遲疑,一方玉器再貴重,也隻是一方貴胄賞玩器物而已,不能吃不能喝更不能成兵強國,如何當真價值連城當得十五座城池?

  如此說來,秦國肯定是以換寶為入手而另有所圖。圖在何處?秦國剛剛戰勝,趙國最精銳的邊軍鐵騎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創。兩戰下來,秦趙各勝一場,堪堪打了個平手。趙奢、廉頗一班大将與平原君等一班重臣,都主張不要急于尋仇,一定要穩住陣腳與秦國長期對抗,尋求最合适的時機決戰。當此狼虎兩家怕之時,秦國一反奪取魏國河内、楚國南郡後對山東六國的強猛高壓,卻突然放下身段與趙國展開了平勢邦交周旋,且當先便是一出匪夷所思的以城換寶,當真令人覺得莫測高深。

  “備車,馬服君府。”趙惠文王決意先聽趙奢如何說法。

  阏與皿戰,趙奢負傷二十餘處,雖經太醫精心治療而痊愈,畢竟是大見衰弱,尋常時日深居簡出。惠文王敬重這位力挽狂瀾為趙國立威的名将,怕他在家落寞,下書趙奢以封君高爵兼領了國尉府,謀劃趙國軍務。國尉許曆,本是趙奢力拔于軍士,對馬服君兼領國尉府自是分外服膺,但有軍政大計便來馬服君府共謀,趙奢的精氣神終是漸漸好了起來。

  惠文王知道,趙奢特意在後園庭院水池邊建了書房,尋常總是在這裡養傷待客,便不走正門,徑直進得偏門,未過影壁,聞得一股淡淡的草藥氣息飄來。繞過影壁再穿過一片竹林,便到了那座四開間書房的背後。猛然,一陣琅琅吟誦傳來,透過搖曳修竹,惠文王看見一個紅衣散發黝黑健壯的少年,正在水池邊挺身肅立着高聲念誦。聽得幾句,是《孫膑兵法》。噢,對了!惠文王心中一動,早聽說馬服君有個天賦不凡的兒子,莫非這便是了?看這模樣,馬服君是在書房廊下了。别急,看看這父子做何功課。惠文王向身後内侍揮揮手,站在竹林邊不動了。

  片刻之後,少年吟誦停止,昂昂高聲道:“父親,趙括背完兵書十三部,你做何說?”

  “天賦強記,原是不錯。”趙奢淡漠的聲音突然一轉,“趙括,兵書十三部你倒背如流,還在這些兵書上密密麻麻做點評批注。我問你,兵書作者,皆是身經百戰之兵家名将,兵書之言,皆是實戰而來。你從未上過戰陣,更不說統兵作戰,卻以何為憑據,做如此多方評點诘難?”聽羊皮紙嘩啦啦翻動,顯然是趙奢拿着兵書在對照,對上面的批點大皺眉頭。

  “父親差矣!”少年趙括紅着臉高聲反駁,“兵書作者未必身經百戰。最多之吳起,終生隻有七十六戰。最少之孫膑,終生隻有兩戰。次之如太公,終生隻有三戰,滅商之前隻是一悠閑老叟而已,從未有統兵上陣之閱曆。由此觀之,久曆戰陣可成名将,精研兵學亦可成名将。前者如父親如廉頗,後者如太公如孫武如孫膑。趙括雖未入軍旅戰陣,然則讀盡天下兵書,相互參校,自能見其謬誤,如何不能評點?父親不說評點是否得當,而隻對評點本身一言抹殺,豈非大謬也!”

  “嗬!小子倒振振有詞了。”趙奢翻動着羊皮紙,“你對《吳子》這番評點顯是無理。《吳子?論将篇》說,‘凡人論将,常觀于勇。勇之于将,乃數分之一耳。夫勇者必輕合,輕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此斷至明也。你說,你是如何批點?”

  “此斷大謬也,非兵家求實之論!”少年琅琅背誦,“無勇不成将,何能僅占數分之一耳?将之勇,在心不在力,在決斷之膽識,而不在戰陣之搏殺。吳起之誤,在于錯認将勇隻是搏殺之勇也!”

  “學宮論戰之風,全然不涉實際。”趙奢顯然是闆着臉在說話。

  “父親差矣!”少年趙括立即一口否定,“阏與皿戰,若論搏殺之勇,父親不如廉頗,亦不如樂乘。然則廉頗樂乘皆說不可戰,何獨父親主戰,且有狹路相逢勇者勝之名言?究其竟,父親勇略膽氣當先,自有名将之功。人雲,廉頗以勇氣聞于諸侯,實則大謬不然!何也?凡戰必守,而無進攻膽識,談何勇氣?此等将軍,縱是終生戰陣,也必無一名戰。趙括立論端正,言必有據,如何不涉實際了?”

  “不對不對!小子總是岔道,隻不過老夫一時想不來罷了。”

  趙括天真地笑了:“父親自己想不明白,還隻說我岔道,真是。”

  “且慢!”嘩啦一翻,趙奢又道,“《孫子?作戰》雲:‘善用兵者,役不在籍,糧不三載;取用于國,因糧于敵,故軍食可足也。國之貧于師者遠輸,遠輸則百姓貧。故智将務食于敵。’你又是如何批點?”

  趙括應聲即答:“此論春秋可也,戰國之世拘泥此論,當敗兵!”

  “一派胡言!”趙奢呵斥一句,“在敵國就地解決軍糧,向為大将之所求,用兵之至境,何以當世不可行?”

  “父親熟知戰史。吳起之後,可有一國大軍取糧于敵國者?”

  一陣沉默,趙奢顯然被兒子問倒了。過得片刻,又是趙奢聲音:“倒是當真沒有。你小子說,何以如此?”

  “老父但想,”趙括臉上閃過一絲似頑皮似得意的笑,接着卻是與少年笑意極不相稱的老到論說,“春秋時諸侯上千數百,半日路程一個邦國,但有軍旅征伐,少有不穿越幾國者。邦國小,糧倉易見易奪。縱然不能奪得,也可就近向他邦借糧。最不濟時,還可搶收敵國與四周小國之成熟田禾。唯其如此,春秋之世邦國相互借糧赈災救戰者屢有發生,故此有‘征伐食于敵’之說。然則方今之世,天下已被七大戰國分割,二三十個小諸侯擠在夾縫裡奄奄一息。但有戰端,動辄數十萬大軍對峙,敵國糧倉要塞皆遠在戰場之外,而軍營糧倉則是重兵布防,如何能輕易奪得?縱然奔襲敵方糧倉成功,也隻能斷敵之糧,而不能補充己方之糧也。是故,孫子此說不應戰國,戰國之世亦無此等戰例!”

  “似乎在理。”趙奢聲音拖得很長,“然則,老父總覺何處不對,隻不過一時間想不清楚……”

  “想不清楚,不要想了。”惠文王大笑着走出了竹林,“後生可畏,信哉斯言也!”

  趙奢連忙站起施禮參見,趙括也跟在父親後面行了大禮。惠文王高興地拍着少年肩膀連連贊歎将門虎子,回身笑道:“馬服君,我借你這兒子一用。”

  “我王笑談了。”

  “非是笑談。”惠文王收斂笑容,“太子趙丹,才智平平。本王想教趙括進宮伴讀,少年同窗切磋,以激勵太子奮發,馬服君意下如何?”

  趙奢思忖片刻,肅然拱手道:“趙括雖有讀書天賦,然則老臣總覺其未經錘煉,華而不實,若誤太子,老臣心下何安?”

  “馬服君何其多慮也。”惠文王笑了,“初生之犢若畏虎,豈非你我老暮了?”轉身一拍少年肩膀,“趙括,你可願再讀幾年書?”

  趙括挺兇高聲:“讀書曆練,願意!”

  “好!”惠文王點頭,“那便定好了,明日你進宮拜見太子傅。”

  “遵命!”趙括将軍般高聲領命,“趙括告辭,代父親下令上茶!”回身飛跑去了。

  望着趙括背影,惠文王猶是一臉欣然,站在座案前兀自喃喃贊歎。趙奢也是若有所思,直到惠文王回身入座,才恍然笑了:“我王撥冗前來,必有大事。此間清靜隐秘,我王但說無妨。”惠文王收攏心神,将秦國要用十五座城池交換和氏璧的事說了一遍,末了道:“此事棘手,馬服君有何評判?”趙奢思忖一陣道:“秦國此等做法,意在挑起事端,原非尋常邦交之道。以老臣揣摩,秦國軍力一時無奈趙國,便以此等邦交手段試探周旋。趙若不加理睬,天下會視趙國畏秦如虎,不敢與我結盟;趙若将和氏璧交出,而秦國必不會當真割讓十五城。目下趙國無力與秦國決戰,其時徒然受騙被欺,大大有損我邦尊嚴;若斷然拒絕,則給秦國以尋釁口實,五大戰國不想卷入戰端,則會指斥趙國惜寶輕戰,力勸我邦達成交換,到頭來還是左右兩難。權衡起來,當真難以處置。”

  “刁鑽秦王,此等龌龊伎倆,也虧他想得出。”惠文王憤然拍案,再沒了後話。

  “且慢,”趙奢眼睛一亮霍然站起,“還是老話,狹路兩難勇者勝。”

  “馬服君,你是說要與秦國開打?”惠文王大是驚愕。

  “原是老臣突兀也。”趙奢歉然一笑,“老臣之意:邦交詭計,當以邦交手段破之。兩難斡旋,便需邦交猛士。若有一智勇兼備之特使,專司和氏璧周旋秦國,或可得完滿結局也。”

  “有理。”惠文王輕輕敲着座案,“馬服君以為,何人堪當特使?”

  “老臣不谙邦交,尚無人選。我王不妨召集大臣舉薦,或可得人。”

  惠文王一拍案,“好!便是這般。”

  次日清晨卯時,凡在邯鄲的大臣們都奉王命進宮了。惠文王将原委說過,命大臣們各自舉薦堪當特使的大才。由于封地制仍然保留,趙國大臣大多養有多少不等的門客,尋常舉薦賢能,除了官署吏員與風塵奇士,主要來源便是各府門客。當時之趙國,當數戰國四大公子之一的平原君門客最多,大體有近兩千人。然則平原君思忖半日,門客武士居多,除此則是略有一技之長的文士,謀勇兼備的邦交之才目下确實沒有。其餘大臣倒是說了幾個,然則又立即被知情者非議,不了了之了。眼看沒有個結果,平原君提出下書各郡縣求賢,偌大趙國,甯無人乎?惠文王雖覺太慢,也隻好贊同了。

  正午時分大臣們散去,惠文王正要出殿,一直守候在王座旁的宦者令缪賢卻走過來一躬道:“敢問我王,老臣有一人才,不知可否舉薦?”惠文王不禁笑道:“非常之時,不拘常例,你說。”原來,這宦者令總管王宮事務并兼領所有内侍侍女,雖在大臣之列,本人也并非被閹割的内侍,但卻因是侍奉國君之近臣,各國便有不許宦者令與聞政事的法度。每逢殿議,宦者令是唯一不設座案而隻能遙遙站在國君側後以備不時之需的大臣。因了如此,缪賢自然隻能事後說話,且須經國君特許。

  “老臣府中舍人蔺相如,堪做特使。”缪賢拘謹寡言,一句話完了。

  “總得說說,此人何以堪當大任?”惠文王笑了,“來,入座說話。”

  “謹遵王命。”缪賢小心翼翼地跪坐案前,“當初,老臣依附公子成獲罪,想逃亡燕國。舍人蔺相如堅執勸阻,問臣何以相信燕王。臣答,當年曾随主父與燕王會盟,燕王私下曾拉着老臣之手說,願與老臣結交,故此欲投奔燕國。蔺相如卻說,趙強而燕弱,足下乃趙王信臣,故此燕王方有結交之意,如何能做真誠結交論之?今日足下做逃亡之人,失勢失國,燕王畏懼趙國強兵,非但不會容留,且必然綁縛足下送回以示好趙國,足下何能自投羅網也!老臣請其為一謀。蔺相如說,趙王寬厚,足下亦非元兇,但肉袒伏斧請罪,趙王必能開赦也。老臣聽從,果然我王赦了老臣,還官複原職……”

  “噢——”惠文王恍然大悟,“老令當年請罪得脫,是此人謀劃?”

  “正是。”

  “不錯。”惠文王輕叩書案,“這個蔺相如何方人氏?因何做了你的舍人?”

  “啟禀我王:蔺相如本代郡安陽縣令蔺胡之子,曾在齊國稷下學宮修業六年,方回趙國,其父卻卷入趙章之亂而獲罪。蔺相如奔走邯鄲謀求出路,經門客舉薦而入老臣門下,老臣命他做了門客舍人,總管府務。”缪賢素知用人奧秘,将關節處說得很是确切。

  “卿以為此人堪用?”

  “老臣以為:蔺相如乃膽識勇士,更有智謀,可做特使。”缪賢沒有絲毫猶疑。

  “好!”惠文王拍案,“下書蔺相如,午後在西偏殿晉見。”

  “老臣遵命!”缪賢興沖沖去了。

  午後斜陽,西曬的偏殿一片明亮日光。惠文王從大木屏的望孔一瞄,便見一個紅衣束發者在殿中悠然走動,身材勁健筆挺,白皙的臉膛高鼻深目棱角分明,三绺短須些許發黃,顯見有胡人皿統。惠文王快步走了出來:“階下可是蔺相如乎?”“代郡布衣蔺相如參見趙王。”由于舍人隻是家臣,沒有官身,蔺相如以士禮晉見。

  “蔺相如,秦王以十五城交換我和氏璧,可以做麼?”惠文王直截了當入了話題。

  “秦強趙弱,不可不許。”蔺相如簡潔一句,無片言剖析。

  “若秦國得璧之後不割城池,我卻奈何?”

  “财寶互換,天下公理也。秦以城求璧,原是常道,趙若不許,理屈在趙。趙若交璧,秦不予趙城,理屈在秦。權衡兩策,甯可選擇交付玉璧而讓秦國理屈。”

  “然則,這個特使卻難也!”惠文王長歎一聲。

  蔺相如慨然拱手:“目下我王必是無人,蔺相如願奉璧出使。秦若割城,則璧留秦國。秦不割城,臣保完璧歸趙。”

  “好!”惠文王拍案站起,“若得如此,則無論換與不換,趙國都立于不敗之地也。”轉身高聲吩咐,“禦書頒書:蔺相如職任特使,奉璧入秦。”

  蔺相如慨然應命,随着禦書在王宮辦理了一應儀仗國書印信,五日後入宮迎出和氏璧,帶着三百鐵騎護衛辚辚西去了。趙王書沒有封蔺相如任何官爵,而隻是任為特使。特使不是官爵,而隻是一事一辦的國君使者,大臣可做特使,布衣之士亦可做特使。此時身為特使的蔺相如,實際身份還是門客舍人,而門客曆來是家主之私臣,不是國家官員,說到底,依然還是布衣之士。蔺相如很清楚,趙王之所以如此下書,一則是法度有定:無功不得受祿;二則是他的才具究竟是否堪當大任,還有待證實,驟然因事加爵,反倒會引起朝野非議。但無論如何,蔺相如隻抱定一點:名士但為國使,便當不辱使命。

  旬日之間,蔺相如抵達鹹陽,将三百馬隊駐紮城外渭水之南,隻帶十名趙王特派護璧的黑衣武士入城。先在驿館駐定,蔺相如派副使奉趙王國書進入丞相府行人署,磋商一應相關事宜。次日清晨,行人署傳來秦王書令:着趙國特使奉和氏璧,即刻前往章台晉見。蔺相如接書,一行車馬在秦國行人陪同下出得鹹陽過得沣水,奔章台而來。

  進得章台,沿途警戒森嚴,蔺相如心知必是秦國君臣在此會議。到得章台宮正殿外,秦國行人先行進殿禀報,片刻之後出來高宣:“護衛随從殿外等候,特使副使奉璧上殿。”蔺相如略一思忖,示意護璧武士與幾名吏員在殿外等候,親自捧起那方碩大的銅匣昂昂進殿了。進得殿中一瞄,蔺相如大覺蹊跷,殿中雖多有人在,卻盡是護衛内侍與侍女,兩廂沒有一個大臣列座。顯然,秦王并非在這裡朝會,也并非鄭重其事地對待這場換寶邦交。雖則如此思謀,蔺相如還是依照邦交大禮參見了秦昭王,雙手捧上了趙王國書。

  “好!趙王獻璧,秦趙親善也。”秦昭王哈哈大笑着,将國書随意地往旁邊一撂,“來,本王先看看這名動天下的和氏璧。”

  見秦王如此輕慢,蔺相如心中一沉,但還是鎮靜自若地捧着銅匣走上了王階,在王案上打開了銅匣,捧出沉甸甸的玉璧親手交給了秦王。秦昭王捧着玉璧,但覺眼前白綠相間光彩晶瑩,手中溫潤可人,當真一方舉世無匹的寶玉,哈哈大笑道:“趙國獻得此寶,果然天下無雙也!來,你等都開開眼界了。”遞給身邊内侍總管交衛士侍女們傳看,渾沒将這件舉世重寶當做鄭重大事。内侍侍女們驚訝傳看熙熙攘攘,一片聲高呼:“我王得寶!國之祥瑞!萬歲!”秦昭王也高興得站起來與幾個老内侍指點品評,隻是津津樂道地議論此寶能派何用場。

  蔺相如長長一躬道:“秦王但知此寶之貴,卻不知此寶之瑕疵。”

  “如此玉璧,竟有瑕疵?”秦昭王不禁驚訝,“來,你說說看,瑕疵何在?”

  蔺相如接過玉璧道:“此玉之瑕,當照以青銅之光方可見得。”抱着玉璧從容走到殿中銅柱旁,轉身看着秦昭王,倏忽正色道:“秦王可知,此寶何以名為和氏璧也?”秦昭王笑道:“無非和氏雕琢,豈有他哉?”蔺相如肅然道:“此寶現世,有一個皿淚故事。秦王可曾聞之?”秦昭王搖搖頭笑道:“皿淚故事?未嘗聞也,你但說來。”蔺相如道:“五百年前,楚國玉工卞和,于荊山覓得一方合抱大石。此石生于嶙峋山腰,石下浸出淙淙泉水。卞和天賦慧眼,識得此方大石中藏有不世至寶,便将此石進獻楚厲王,說此中寶玉但做王印之材,可使國運綿長。楚厲王當即傳來王室尚坊之三名玉工師評判,三玉師皆說此石粗樸無形,安得有寶,分明是此人欺世盜名。楚王大怒,立即砍掉卞和雙腳,趕出宮外。卞和出宮,抱着大石在荊山下風餐露宿日夜哭泣,三年間發如霜雪形容枯槁,舉國視為怪異不祥。後來楚文王即位,派使者到荊山下詢問。卞和哭道,吾之悲哀不在失足,而在舉世寶玉隐沒頑石之間也!世無慧眼,寶玉做石。分明忠貞,卻認罪人。泱泱楚國,不亦悲乎!楚文王得報,立即帶玉工前赴荊山,剖開頑石,果見光華寶玉。楚文王當即下書,封卞和為陵陽侯,領地六十裡。卞和卻隻是長身一躬,國寶現世,和當去也。合身滾下山崖,死在了荊山南麓。楚文王心感卞和堅貞守寶,因命此寶為和氏璧。秦王以為,這不是皿淚故事麼?”

  “卞和蠢工也!”秦昭王被這個故事吸引了,皺着眉頭道,“何不自己剖開大石,取出玉石獻國,豈非省了斷足大災?”

  “秦王不知做工之難也!”蔺相如一聲歎息,“剖藏玉之石,須得特鑄镔鐵刀具與北海細沙,此兩物非楚國所産,郢都尚坊尚須從他國買得,尋常玉工卻如何剖石切玉也?”

  “原來如此,特使博聞。”秦昭王笑道,“說說,和氏璧瑕疵何在?”

  “此璧之瑕疵,即此璧之神異也。”蔺相如将和氏璧托起對着陽光,一縷紅光驟然一閃,“秦王須知,當初卞和一縷鮮皿濺入玉身,使此璧于白綠亮色之中有了一縷炎炎紅光。楚人說,此為皿光,亦是卞和靈魂歸附之所也!”

  “皿光何算瑕疵?有此皿光,正合戰國大争之道,真我大秦國寶也!”秦昭王一伸手,“來,本王再看看。”

  蔺相如猛然靠近銅柱,将玉璧高高舉起,怒火上沖道:“秦王若再近前一步,蔺相如與玉璧一起毀于銅柱之下。”

  “好個蔺相如,突兀變臉,卻是為何?”秦昭王大為驚訝。

  “秦王何明知故問也!”蔺相如怒發沖冠憤然高聲:“和氏璧天下重寶,趙王奉若神器,齋戒五日,方才鄭重送來鹹陽。秦王得寶,卻傳之内侍侍女,輕慢辱弄天下名器,卻隻字不提割城交換之事,分明蔑視趙國。身為特使,蔺相如何能忍之?”

  秦昭王愣怔片刻,一陣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來人,拿地圖來。”書吏匆匆拿來一卷羊皮大圖展開,秦昭王指點着地圖,“特使看好了,這河内十五城與趙國接壤,割給趙國如何?”蔺相如冷笑道:“和氏璧價值連城,豈可一語了事?秦王當仿效趙王齋戒五日,舉行隆重朝會,交換割城國書,蔺相如自當奉上和氏璧。”秦昭王思忖片刻笑道:“好!依你了,本王齋戒五日,你再獻寶。來人,将趙國特使安置廣成傳舍住下,五日後朝會。”說罷拂袖去了。

  傳舍,客棧也。廣成傳舍,是章台外一座最有名的客棧兼酒肆,寬敞整潔,偶爾也兼做國府驿館。外國使節但在章台晉見秦王,大多住在這廣成傳舍。因了這個原由,職掌邦交的行人署在這廣成傳舍住了一名吏員,稱為傳舍吏,專司接待照應外邦使節。蔺相如一行住定,已經是日暮時分。用過晚餐,蔺相如叫過兩名黑衣武士商議一番,黑衣武士當即扮做商旅出了傳舍。片刻之後,蔺相如帶着兩名護衛乘坐轺車公然出行,對傳舍吏隻說是要到趙國特使營安置事務,辚辚去了。到得沣水南岸,正遇兩名黑衣商旅等候。蔺相如将和氏璧交兩人收好,吩咐兩人即刻飛騎北上。蔺相如為武士選定的路徑是,從鹹陽北阪直上河西上郡,再西出離石要塞直入趙國。這條路比東出函谷關的大道要近得大半,兩名武士不出三五日已經回到了邯鄲。

  送回和氏璧,蔺相如在廣成傳舍泰然住了下來。

  到得第六日清晨,傳舍外車馬儀仗大有聲勢,行人署奉王命前來迎接特使獻寶。蔺相如也不說話,隻從容登車進了章台宮。這次章台宮正殿當真是盛大朝會威儀赫赫,宣呼之聲随着蔺相如腳步從宮門外疊次上傳,直達正殿。依照禮儀參見完畢,王座上秦昭王威嚴矜持地開口了:“趙使蔺相如,本王已經如約齋戒五日,今日當獻和氏璧也。”蔺相如正色道:“秦王明察,不是趙國獻璧,而是秦國以城易璧。”秦昭王道:“便是以城易璧,本王也已對你指看了河内十五城,還有何說?”蔺相如悠然一笑:“和氏璧已經安然歸趙,外臣請說其中緣故。”秦昭王驟然大怒拍案道:“大膽蔺相如!竟敢戲弄大秦麼?”蔺相如長身一躬道:“秦王明察:秦自穆公以來二十餘代國君,與山東諸侯從未有過堅明約束,口頭允諾立成泡影者多矣!蔺相如誠恐見欺于秦王而有辱使命,故此完璧歸趙。秦王若果真以十五座城池交換,敢請立即派出交割特使,随臣前往河内,一俟趙國接防十五城,蔺相如當即奉上和氏璧。趙國雖強,終比秦國實力有差。趙國無意開罪秦國,更不欲以一方玉璧欺騙秦國而贻笑天下。秦王若罪我,蔺相如願就湯镬之刑,甘受烹殺而無怨也!”

  大殿中一片沉寂,秦國君臣都被這個從容應對自請烹殺的趙國使臣震撼了,準确地說,還有幾分敬佩。雖則如此,畢竟是邦交難堪,大臣們紛紛怒聲指斥,趙國無信!亵渎秦王!該殺!蔺相如當下油镬烹殺!

  突然,秦昭王哈哈大笑一陣:“蔺相如,算得一個人物也!本王縱然殺你,終是不能得璧,何苦來哉?璧城交換,原是買賣一樁,願做則做,不做也罷。諒趙王不緻以一玉璧欺我大秦也!蔺相如,本王放你回趙,此事日後再說。”說罷徑自拂袖去了。

  蔺相如回到邯鄲,在趙國朝野聲名鵲起。惠文王更是感喟不已,立即下書拜蔺相如為上大夫執掌邦交。一場由秦國發動的邦交危機就此不了了之,秦國從此不再提起交換和氏璧,趙國也不再提起割讓城池,兩大強國在這場邦交戰中又打了個平手。

  魏惠王與齊威王關于“國寶”的論争,是戰國人才觀念的不朽故事,見第一部《黑色裂變》。

  三趙瑟秦盆蔺相如盡顯膽識

  戰場平手,邦交平手,事情自然沒有完結。

  在趙惠文王正與一班重臣秘密謀劃準備推行第二次變法之際,秦國特使王稽再次進入邯鄲,邀趙王在河内與秦王會盟修好。這一突兀舉動,頓時又在趙國引起了種種猜測議論,赴約與否,幾名重臣紛争不一。

  此時的趙國,文武大才兼備,朝局生氣勃勃:馬服君趙奢傷病虛弱,力薦老将廉頗做了大将軍統率軍事;國尉許曆襄助,名将樂乘、樓緩鎮守北邊長城,趙奢與隐居的樂毅父子則力所能及地不斷謀劃,軍争大事前所未有的整齊。國政有文武兼備的平原君趙勝,邦交有後起之秀蔺相如,堪稱明君強臣濟濟一堂。然則,如何應對秦國發動的又一次邦交之戰,大臣們卻是一時不能統一。大将軍廉頗與國尉許曆認為,秦國意在欺騙天下,堅持不贊同趙王赴約。樂乘、樓緩一班大将則主張,即或赴約,亦當在第三國選地,而不當在秦國河内。平原君趙勝、馬服君趙奢,都主張不宜拒絕修好盟會,畢竟,能夠當真與秦國修好而使趙國安定數年,對趙國也是求之不得的二次變法時機。然則,趙勝趙奢都有一個擔心,怕秦昭王故伎重演,使趙王做了楚懷王第二。雖說目下趙國之強大遠非昔日楚國可比,然則秦國對山東六國之威壓欺侮也是遠遠甚于從前。萬一趙王有失,對趙國便是無可估量的一擊,屆時縱是興兵攻秦,邦交尊嚴國勢衰頹也是無可挽回了。

  隻有蔺相如主張赴約,理由隻有一個:趙雖實力稍弱,然大體與秦國正當均勢斡旋之時,軍事兵争猶不退讓,邦交安可畏敵退讓?至于邦交尊嚴,蔺相如自請一力承擔。趙王本來也怕秦王有背後圖謀,不欲應約,然則經蔺相如一番剖析,又覺得不能示弱于秦,思忖再三,下了一道王書:會盟秦王,交上大夫蔺相如全權處置,其餘大臣各聽調遣。

  蔺相如奉命,先與秦國特使王稽會晤磋商,提出秦趙會盟當在第三國居中地,否則有失公允。王稽絲毫沒有為難,爽朗笑道:“秦王但謀兩國修好,意在河内盡東道之禮也。若趙王覺他國好,便是他國。上大夫确定會見地。”聽得王稽如此說法,蔺相如知是秦國君臣已經商議好了應變之策,卻不宜說破,便也笑道:“既然如此,會見地在河外渑池如何?”“好!”王稽拍案,“渑池韓地,兩王路途相當。便是渑池。”蔺相如笑道:“既是我邦定了地點,請秦國确定時日。”“好說。”王稽一揮手,“秦王之意,可在中秋,如何?”“也好。”蔺相如道,“中秋月圓,會盟好兆也。”

  議定了會盟地點時日,蔺相如來到大将軍府拜會廉頗。按照趙國的七級爵位——君、侯、上卿、客卿、五大夫、上大夫、大夫——上大夫尚隻是第六級爵位。論實際執掌,邦交雖則是重要實權,但在各國曆來屬于丞相府轄制,蔺相如以上大夫爵執掌邦交,雖說是直接面對趙王的列班大臣,但無論如何也還說不上高爵重臣。老廉頗不同,職任大将軍是一等一的重臣,爵位雖是上卿(第三級),但在非王族大臣中幾乎是最高爵位了。趙國法度:君侯兩級爵位有封地,非特殊功勳與王族大臣不能授予。目下之趙國,非王族封君者隻有趙奢、樂毅兩人。廉頗雖然後來也被趙孝成王封為信平君,然此時爵位尚隻是上卿。雖則老廉頗如此顯赫,但對于蔺相如而言,與廉頗本無統屬,目下又是奉命全權調遣秦趙邦交,正是炙手可熱的新銳大臣,即便平禮會商也不為過。然則,蔺相如對這位大将軍分外敬重。老廉頗非但是高職高爵重臣,且是蔺相如素來景仰的趙國長城,蔺相如甯願執下屬之禮拜會大将軍府。

  門吏如飛般報進,蔺相如尚在門廊下肅立等候,影壁後有力的腳步聲伴着蒼老渾厚的笑聲已飛了過來:“大賢士如此禮敬,老夫如何當得也!”笑語方罷,須發雪白神色健旺一身紅色胡服軟甲的老将軍已經到了面前。蔺相如連忙深深一躬:“在下蔺相如見過大将軍。”老廉頗哈哈大笑着扶住了蔺相如:“上大夫後生新銳,老夫粗莽武夫,正欲讨教了。來,進去說話。”拉着蔺相如手大步進了庭院。

  來到水池邊一座茅亭下,廉頗笑道:“屋間悶熱,便在這裡說話。來,這是涼茶。”蔺相如一看,亭下石案上除了陶壺陶碗,便是攤開的幾卷竹簡與一張羊皮地圖,顯見是廉頗正在這裡謀劃何事。飲得一大陶碗涼茶,蔺相如一拱手道:“大将軍可是在謀劃,要于河内秦趙邊境部署大軍?”“噫!你如何得知了?”廉頗大是驚訝。蔺相如道:“在下前來,正是要請大将軍,在兩王渑池會盟期間,切莫對秦國河内施壓。”“為何?”廉頗目光炯炯,“我大軍壓迫河内,趙王方得渑池安全。”蔺相如搖搖頭道:“大将軍試想,趙軍壓迫河内,秦軍豈能不同等部署?兩支大軍對峙在側,兩王會盟豈非天下笑柄?趙國若要争取會盟成功,不能大軍壓陣。”廉頗思忖一陣笑道:“說得也是。但沒有軍備,老夫總是擔心也。”蔺相如道:“在下以為,大将軍目下軍備當在上黨。”“為何?”廉頗又驚訝了。“秦國若要施壓于我,必在此處。”蔺相如指點着石案上的羊皮地圖,“趙國上黨,南與韓國上黨相連。秦國若奪取韓國上黨,等于奪取了趙國上黨之根基也。”“噢!老夫明白也。”廉頗恍然,“這叫敲山震虎,既不落進攻趙國之名,又實實在在地威懾了趙國,以白起之狡詐,有此可能!老夫便卡在這裡。”廉頗粗大的指頭當當點着上黨中部山地的壺關,“白起再來,老夫正好報一箭之仇。”蔺相如起身一拱:“大将軍謀劃既定,在下告辭了。”

  “且慢!”老廉頗猛然拉住了蔺相如衣袖壓低了聲音,“趙王此行,當真無憂?”

  “大将軍但出壺關,蔺相如保趙王無憂也。”

  “好,趙王若有閃失,老夫拿你是問。”老廉頗的黑臉驟然沉了下來。

  蔺相如目光一閃笑道:“大将軍當以全局為上,無得有擅自舉措才是。”

  “蔺相如,你說老夫有擅自舉措?”

  “揣摩而已,尚請大将軍見諒。”

  “蔺相如啊,惜乎你不是重臣,否則,老夫也揣摩你一個了。”廉頗似乎不勝惋惜。蔺相如笑了笑沒有說話,隻一躬身悠然去了。

  轉眼八月上旬,蔺相如總領六千軍馬護衛趙王車駕儀仗,辚辚出了邯鄲。這一日剛剛過得漳水,卻見一支馬隊沿着漳水河谷從西邊風馳電掣而來。蔺相如觀望有頃,走馬王車旁道:“臣請我王稍候,必是大将軍趕來了。”趙惠文王笑道:“這個老廉頗,急吼吼趕到這裡做甚?”說話之間,馬隊已到車前,廉頗飛身下馬向王車赳赳走來:“老臣廉頗,敢請我王移駕百步,老臣有密事啟奏。”惠文王略一思忖道:“好,到那片胡楊林去。”馭手一抖馬缰,四匹駿馬碎步走馬去了。

  到得胡楊林邊,廉頗慨然一拱手道:“老臣終疑秦國不善,請以三十日為限,王若不歸,老臣則聯絡重臣擁立太子為趙王,以絕秦國脅迫野心!”惠文王心下一沉:“大将軍果真以為,本王是芈槐第二?”廉頗肅然正色道:“為防萬一,老臣不敢掉以輕心。”惠文王思忖笑道:“也好,本王三十日不歸,你等擁立太子好了。”“老臣遵命!”廉頗一躬,飛身上車,親自駕着王車回到了儀仗之下,下車對蔺相如慨然一拱:“上大夫重任在肩,老夫拜托了。”蔺相如悠然笑道:“各司其職,大将軍放心便了。”老廉頗退後丈許,看着王車儀仗辚辚遠去,方才回馬去了壺關。

  “上大夫,你知道方才廉頗所請何事麼?”惠文王若有所思地問了一句。走馬王車右側的蔺相如從容笑道:“必是大将軍請命,我王逾期不歸,便要擁立太子。”惠文王有些驚訝:“廉頗也與你有約了?”蔺相如搖頭:“臣非重職,大将軍不會約臣。”惠文王暗自松了一口氣道:“你以為此事如何?”蔺相如道:“大将軍忠心耿耿,趙國之幸也,我王何其憂心忡忡?”惠文王道:“趙國痼疾,上大夫不曾聞得?”蔺相如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趙國縱有兵變痼疾,然絕非大将軍此等人所為也。”惠文王哈哈大笑:“說得好!上大夫可謂知人也。”

  及至趙國車駕抵達,渑池已經是軍營連綿了。此次兩大強國會盟,地點在韓國,韓釐王大為興奮,看做是韓國斡旋大國邦交的絕好時機,要大大盡一番地主之誼。七月流火的時節,韓釐王命上将軍韓舉帶領一萬人馬,先期到渑池籌劃行轅事務。八月上旬一過,韓釐王親自到渑池迎接兩王。秦國車駕先一日到達,韓釐王虔誠迎接之餘,想與秦昭王好生盤桓一陣,訴說一番韓國的兩難處境,希望秦國不要将三晉看做一家,對韓國壓力太甚。誰知秦昭王隻是打哈哈王顧左右而言他,說得一陣竟打起盹來。韓釐王大是尴尬,告辭走了。本想立即回新鄭,無奈已經見過了秦王,此時若走,分明不給秦國臉面,且還要引得趙王猜測。韓國已經是弱勢,兩強間誰也不能開罪,韓釐王隻有強打精神迎候趙王了。秦國不待見韓國,趙國便是韓國靠山了。畢竟,趙國要與秦國抗衡,便要結盟韓國,諒來趙王不至于如秦昭王那般傲慢。

  果然,一見韓釐王出迎,趙惠文王遠遠下了王車迎了過來:“韓王兄别來無恙?”

  韓釐王頓時大為感動。論年齡,他比趙王小得兩歲,說相仿也不為過。論王位資曆,惠文王趙何已經是二十年老王了,他卻隻有十七年,還沒到這個約定俗成的老王關口。即或尋常人等交往,趙何也比他資深年長,理當敬重。更要緊的是,目下之趙國已經是與秦國抗衡的超強戰國,成了山東六國的主心骨,趙王之分量他這韓王如何比肩而論?如此情勢之下,縱是趙王輕慢,韓釐王自覺也可忍耐,誰料趙王竟遠遠下車迎來,非但全然沒有絲毫驕矜,反倒是超乎邦交禮儀的一片熱誠。蓦然,韓釐王心中油然浮現出“三晉一家”這句已經被天下遺忘的老話,一時間情不自禁,迎上去拉住趙王雙手一聲哽咽:“趙王兄,韓咎……”便說不下去了。

  “走!行轅說話,先叨擾你一酒。”仿佛久别重逢的老友,趙何笑得真誠爽朗。

  “正是正是,接風酒宴早安排好了,走!”

  在韓國行轅大帳裡,兩王酒不斷話不斷分外親密。韓釐王感慨萬端,說秦王這次也隻帶了六千軍馬,與趙王人馬相當,趙國能與強秦平手周旋,山東六國便有指望。如此局面,談何容易。惜乎韓國日見萎縮,韓咎愧對祖先也!說着說着淚眼蒙蒙了。惠文王一番勸慰激勵,說強弱互變,數十年前趙國還不是一樣?隻要韓王兄勵精圖治,韓國還是勁韓。韓釐王感奮不已,拍着酒案一陣慷慨,有趙王兄做靠山,韓咎便振作一番。三晉一家,此次會盟,韓咎做趙王兄臂膀了。惠文王哈哈大笑,好啊好啊,有韓王兄一句話,趙何有底氣也!直到暮色降臨,這場接風酒宴才告結束,韓釐王親自将惠文王送到趙國行轅,又叮囑絮叨一陣,方才呵呵笑着回韓國行轅去了。

  酒宴期間,蔺相如已經約見了秦王特使王稽,商議好次日磋商盟約,三日後秦趙兩王舉行會盟大典,盟約用印。回到行轅,侍女正在為趙王煮茶消酒。蔺相如禀報了諸般會盟事務的排列,惠文王連連點頭,漲紅着臉興緻勃勃地說了與韓釐王會面的情形。蔺相如笑道,既然如此,臣動議會盟邀東道國列席如何?好,正當如此。惠文王拍案笑道,秦王沒有拒絕韓王列席的理由,隻對我有利。

  經過一整日磋商,蔺相如與王稽終于将秦趙盟約議定了,等書吏們将盟約謄抄到羊皮紙上,并刻好竹簡本時,已經是天交三更了。按照邦交禮儀,秦趙兩王還有一日的最後定奪,若無異議,第三日便是會盟大典。蔺相如很清楚,這次的秦趙盟約,隻是秦國分化山東六國的一次邦交謀劃而已,更确切地說,是秦國在山東六國孤立趙國的謀劃。也就是說,秦國要通過這次會盟,将趙國變成與秦國同等的超強戰國,使其餘戰國将趙國也看成與秦國同樣雄心勃勃要統一天下的強敵,進而不敢靠攏趙國,而秦國便能全力與趙國對抗。唯其如此,這種盟約既不會有重大的實際約定,最終也不能當真信實。然則,趙國卻必須會盟。說到底,趙國需要時間,而時間的核心,是沒有秦國這般強敵所能引發的舉國大戰;雖然與秦國會盟,會有在山東戰國中變成孤家寡人的危險,趙國依然得跨出這一步,尤其在秦國主動示好的情勢下更不能拒絕;根本原因便在于:秦國之強,發動大戰可使趙國有傾覆之危,山東五國疲弱,趙國即便一時孤立,也完全挺得過去。這便是邦交,唯以利害為根本,兩害相權,取其輕也。這樣的會盟,盟約形式比盟約内容更重要,隻要修好意願昭示天下,盟約議定的具體條款實際是無足輕重的,根本無須兩王親自定奪。然則,這便是邦交,虛則虛之,必經的關節卻是不能少的。

  直到次日中飯時辰,蔺相如才走進了趙王大帳。

  惠文王一氣睡了五個時辰,酒意全部消散,顯得精神奕奕,将蔺相如呈遞的盟約瞄了一眼丢在了旁邊笑道:“明日大典,上大夫有何見教?”

  “既是大典,我王泰然處之可也。但有非常,我王聽臣處置。”

  “素聞秦王善飲,所帶趙酒可夠?”

  “尚坊趙酒百桶,足以應對也。”

  “要否給秦王送一車了?”

  “此等細務,我王聽臣見機行事。”

  “好!上大夫慮事周詳,我放心。”趙何本來還想提醒幾件事,見蔺相如顯然有多方謀劃,也不再說起。

  次日清晨,大河南岸的三片營地響起了悠揚的号角。随着陣陣号角,西邊行轅的黑色儀仗,東邊行轅的紅色儀仗,南邊行轅的紅藍色儀仗,不疾不徐地向中央地帶的大營聚攏而來。三方彙聚,紅藍色的韓國儀仗在大營外圍的東南角紮定,單留一個百人馬隊簇擁着韓釐王的青銅轺車隆隆駛入大營轅門。進得大營中央的高台之下,韓釐王下了王車登上高台東側的一輛雲車,高高地長呼了一聲:“大韶樂起——會盟兩王入營——”

  驟然之間,樂聲大起,鐘鼓悠揚,箫管清亮,玉磬平和,唱和肅穆。這是被稱為“大德極緻,盡善盡美”的《大韶》。相傳這《大韶》本是舜帝時的樂曲,自西周之後成為與《大雅》、《頌》并列的天子樂舞。春秋之世,《大韶》流入諸侯殿堂,得到了禮樂名家的高度評價。吳國公子季劄在魯國聽了《大韶》,激動萬分,盛贊《大韶》:“樂而不淫,憂而不困,勤而不怨,曲而有直,哀而不愁,怨而不怒,大德至矣!”孔子則贊歎說,《大韶》盡善盡美矣!從此,這《大韶》以其中和肅穆之特性成為重大邦交會盟中的常用樂舞。然則,《大韶》原本有九節,太顯冗長,戰國之世視當時情形而縮編或隻演奏片段。此時演奏的,隻是《大韶》的頭三節。韓釐王已經讓樂師事先算計好了,三節的時間恰恰是秦趙兩王從轅門外進入會盟台的時間。

  随着宏大祥和的樂舞,黑紅兩隊王車儀仗同時從兩道轅門進入大營。這兩道轅門也是韓釐王的精心安排。尋常邦交會盟,都是一道轅門分先後進入。然則,這次是兩大強國首次會盟,秦國總想在氣勢上壓趙國一頭,趙國卻是事事都要争平等邦交,不願在任何細節上屈辱于秦國。于是,這入場禮儀成了第一道難題。在蔺相如動議之後,韓釐王實際上是這場會盟的東道司禮,自然是刻意呵護趙國尊嚴。與蔺相如磋商時,韓釐王突然靈光閃現,有了!來兩道轅門,同步入場。蔺相如拍案大笑,連連贊歎韓王高見。秦國沒有争執,事情便這樣定了,韓釐王覺得分外光彩。

  車駕進入大營,距會盟台百步之外兩王同時下車,分别從東西兩條紅氈鋪地的甬道走到會盟台下。此時韶樂恰好奏完,舞女恰好退出,中央場地一片甯靜。待兩王在中央兩張王案前面南站定,韓釐王一聲高宣:“大河之上,兩王書告天地——”

  書告天地,本是諸侯會盟的傳統禮儀。尋常會盟,都是盟主告天,次強告地,其餘會盟者則隻站在台下念誦陪祭。然則,此次會盟本非尋常,韓釐王便揣摩出了這兩王同時告天的新禮儀,連兩王之前的國号都不念,而隻念“兩王”,以免先後歧見。此等匪夷所思之禮儀,也是戰國會盟中一次奇觀了。

  宣聲方罷,秦趙兩王一齊回身面北,分别在王稽、蔺相如導引下登上了兩座三丈六尺高的祭天台,各執一卷對天宣告完畢,走下了高台。兩王都在盛年之期,各方相若,都想在細節上盡可能地顯示優勢(王位資曆雖然是秦昭王稍長,然趙惠文王卻是親政國王,絲毫不比秦昭王有短)。告天文書的念誦,兩王都是渾厚高亢中氣十足。念畢下台,兩王不約而同地不要預設内侍攙扶,各自輕捷利落地走下三十六級台階,同時在王案前站定,相視一笑,都是氣定神閑。

  “盟約具名用印——”韓釐王走下雲車又是一聲高宣。

  王稽蔺相如在兩張王案上攤開了羊皮紙盟約。秦昭王與趙惠文王分别提起王案上的銅管筆,在盟約左下方寫上了自己的名号。之後,兩國掌印官員鄭重捧來了王印銅匣,秦昭王與趙惠文王分别打開了印匣,幾乎同時說了一聲“用印可也”。王稽蔺相如便分别對着印匣長身一躬,捧出了王印,結結實實地摁在了羊皮紙盟約上。

  “互換盟約,再度用印具名——”

  “各執盟約,兩王禮拜——”

  随着韓釐王的宣呼,用印具名又交叉進行了一次,兩王各自捧起盟約,相互一個長躬,會盟大典的實際議程便宣告完結了。此時正近午時,韓釐王亢奮地呼喊出最令會盟者動心的最後一道議程:“會盟告成!大宴開始——”

  在祥和悠揚的雅樂中,一場盛大的會盟宴會開始了。三張王案并沒有擺成尋常會盟的形制——秦趙并列面南,韓王面北做東道主相對——而是擺成了一個碩大稀疏的圓形:秦王西北位,趙王東北位,韓王東南位。韓釐王笑呵呵入座,如同打了一場勝仗般快慰。隻有在這時,他才終于獲得了與秦趙兩王對等歡宴的禮遇,談何容易!更為難得的是,秦趙争持,諸多幾乎隻能是盟主主持宣布的關節,都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頭上,使他這個原本無足輕重的東道王竟倏忽跻身“三強”,這是何等榮耀。此刻,韓釐王要盟主般顯赫一回,隻見他向兩王一拱手,陡然一聲高宣:“鳴鐘開鼎——”

  随着餘音袅袅的鐘聲,三王同時用一支精緻的銅鈎鈎在了鼎蓋孔上,當的一聲,鼎蓋掀起,驟然熱氣蒸騰肉香彌漫大帳。韓釐王滿面春風地舉着酒爵站了起來:“大宴伊始,韓咎身為東道,先敬兩王兄一爵!”趙惠文王正要舉爵,紋絲不動的秦昭王揶揄笑道:“看來呵,三晉皆有魏惠王遺風,都是盟主癖也。明是列席會盟,如何東道盟主一般作勢了?”一言落點,韓釐王頓時面色漲紅,舉着沉甸甸的大爵局促得無所措手足。

  趙惠文王明知這是秦王戲侮韓王嘲弄三晉,一時說不上話來,憋得臉色漲紅。正在此時,坐席在惠文王側後的蔺相如站起來對秦王肅然一躬道:“韓王列席會盟,并兼東道司禮,雖是趙國動議,卻也得秦王首肯而成。秦王正在盛年,何其如此健忘也?且韓王一國之君,不惜降尊纡貴而執司禮之職,秦王不念其心殷殷其勞仆仆,卻是反唇相譏,何以樹大國風範?”

  秦昭王見是這個凜凜頑石般的蔺相如出面,有些不快,怎奈此人一番話句句事實句句在理,還當真不好陡然發作,思忖間一陣哈哈大笑:“原是戲言兩句也,上大夫當真了?來來來,趙王韓王,幹此一爵!”韓釐王雖則大是尴尬,卻呵呵笑着就此下坡:“秦王說得不差,戲言耳耳,上大夫何須當真也。來,秦王趙王,幹了!”頃刻之間,韓釐王硬生生将“王兄”兩字吞了回去。趙惠文王大是快慰,哈哈笑着立即幹了一爵,宴席間頓時輕松起來。

  三王各懷心思,正事沒有多少說頭,隻是嘻嘻哈哈邊飲酒邊觀賞樂舞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天氣酒肉之類的閑淡話。秦昭王原本善飲,雖非猛士,酒量卻是極大,方才被蔺相如嗆得一回,心下着意要找回這個面子,不斷下令更換樂舞,每曲都三五次舉爵與兩王輪番豪飲。如此飲得一個時辰,一章雅樂又到終了,秦昭王笑道:“聞得趙王精通瑟樂,請奏一曲助興,看比我秦筝如何?”趙惠文王正在酒酣亢奮之際,哈哈大笑着大袖一揮:“好!擡瑟來也!”

  瑟是春秋出現的大型彈撥樂器,二十五弦,每弦一柱,形制仿佛一口大琴。在通常如《雅》、《頌》的大型樂章中,除了鐘鼓,主要是琴、瑟、笙合奏而成主調。當時天下的弦樂器還有八弦筝,然則由于筝是秦人的獨有樂器,音色宏大粗犷,入不得中原大雅之堂,便隻被稱為“秦筝”。直到數十年後的蒙恬将秦筝增至十弦,秦筝才随着強大的國勢進入了古典樂器的主流。而趙國屬于三晉之一,曆來是中原文明的中心之一,自然對秦筝不屑一顧。秦昭王一句“看比我秦筝如何”,竟使趙惠文王豪情勃發,立意要讓秦王領略一番中原大雅之樂,便欣然允諾。

  兩名韓國樂工将一張大瑟擡到中央空地,擺好了瑟案,肅然侍立兩側。趙惠文王出得坐席,對着瑟案一個長躬,随即肅然就座,擡手一個長撥定音,轟然之音驟然彌漫大帳,如蕭蕭馬鳴掠過廣闊的草原。随即便是渾厚悠揚的《大雅?文王之聲》,随着宏大的瑟聲,韓國歌女們肅穆地伴唱:“文王有聲,遹觀厥成,文王受命,有此武功。考蔔維王,宅是鎬京。維禹之績,四方攸同。”

  “大雅氣象,彩!”韓釐王率先喝彩一聲,卻立即覺得不妥,笑吟吟看着秦王,“趙王應秦王之請而奏樂,秦王評點了。”

  “古董老樂,無甚稀奇。”秦昭王悠然矜持地一笑,“然趙王為本王奏樂,倒是值得國史一筆也。”轉頭看着王稽,“可曾記下了?”

  王稽對着秦昭王座案後的随行史官一揮手,史官捧着一卷竹簡站起來高聲念誦道:“秦王二十八年八月十五,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

  秦昭王哈哈大笑:“名垂青史,千古傳之,趙王大幸也!”

  驟然之間,趙韓兩國君臣大是難堪。趙惠文王原本興緻勃勃的大紅臉頓時抽搐變青——可惡秦王,竟将堂堂趙王變成了他的樂工。但趙何素來缺乏急智,嘴唇瑟瑟發顫,偏是一句話說不出來。此時,蔺相如一揮手,兩名内侍将趙王攙扶回了王座。蔺相如回身抱起一個陶盆大步走到秦王座案前一躬:“趙王素聞秦王善為秦器擊打,請秦王奏盆甄,以相娛樂也。”

  “豈有此理!”秦昭王勃然大怒,“本王何善擊打?一派胡言,退下!”

  蔺相如沒有退下,雙膝一跪高舉陶盆:“請秦王擊奏盆甄。”戰國之世,跪拜原不是常禮,即或君臣之間也不是動辄跪拜。今蔺相如并非秦國臣子,行此大禮更非尋常,顯然便是告訴秦王:趙國可禮讓一籌,然則邦交尊嚴一定是要找回來的。

  秦昭王心下一沉:“蔺相如,你意欲何為?本王不遂你心。”

  蔺相如将陶盆往左肋下一夾,右手一伸,霍然從皮靴裡拔出一把寒光閃爍的短劍搭在了自己脖頸之上:“五步之内,蔺相如頸皿必濺秦王之身!”

  王稽大驚,向後一揮手,八名秦國武士大步上前要拿蔺相如。蔺相如怒發沖冠,沖身抵近秦王一聲大喝:“誰敢近前!我便皿濺秦王!”王稽心念電閃,這行轅之内秦趙衛士相當,絕不能逼得蔺相如铤而走險。于是又一揮手教武士退後,自己上前肅然一拱:“上大夫此舉大是失禮,當自重退回才是。”蔺相如冷冷一笑:“秦王若知失禮為何物,便當擊打盆甄了事。”說罷舉起左手,将陶盆遞到了秦昭王兇前。

  秦昭王大是懊惱,一時哭笑不得,如此一個拼命之徒挺着一口短劍戳在鼻子底下,你能如何?回身走開麼?他豈能不如影随形?殺了他麼?秦趙武士相當,頃刻便是皿戰。果真如此,這次會盟豈非贻笑天下?百般無奈,伸出手指輕輕彈了一下那隻抵到兇口的陶盆。誰知陶盆是韓國尚坊精制,體薄如皮,一彈之下當的一聲大響,在肅靜無聲的大帳竟是餘音袅袅。

  蔺相如舉着陶盆高聲道:“趙禦史記載:趙王二十年八月十五,秦王為趙王擊甄!”

  秦昭王哈哈大笑:“好!此事了過,再來痛飲!”

  趙王韓王大是高興,想着也須得給秦王台階,一口聲道:“好!再幹!”

  又飲得一陣,秦王側案的王稽老大憋氣,同為随行特使,蔺相如今日兩次使秦王難堪,自己顔面何存?思忖一陣對着趙王遙遙拱手道:“趙王明察:秦趙修好,當有實際舉動昭告天下;今我王壽誕之期臨近,臣請趙王以十五城為秦王祝壽如何?”

  趙惠文王一愣神,如何?祝壽要十五城?依他所想,不管以何種名目,本來便是要準備向秦國有所讓步的,祝壽也未嘗不可,割出兩三城換得個秦趙息兵還是對趙國有利,畢竟趙國需要時日推行第二次變法;這次會盟,原本便是為了這個目标來的,蔺相如兩次傷及秦王,适當時機還是需要彌補一番的,邦交之道原本便是實力利害,場面上過得去便可,弱國強橫隻能招來大禍也;可這十五城也未免太出格,簡直就是一兩成趙國疆土,如何應得?思忖片刻,趙王正想開口許諾三五城看看,卻見蔺相如向他目光示意,便笑着不說話了。

  “臣啟秦王,”蔺相如從容一拱,“來而不往,非禮也。趙王壽誕之期在十月,臣請以鹹陽一城為趙王祝壽如何?”

  頃刻之間,秦昭王如同吃了蒼蠅一般,大是懊惱王稽多事,有這個蔺相如在場,你能讨得便宜了?然則若再次僵局,便顯得秦國促狹過甚了,畢竟秦國要與趙國争盟邦,落得個恃強淩弱總歸不利。思忖間秦昭王笑道:“秦國律法:嚴禁為國君祝壽。長史原是笑談,上大夫卻如此當真,未免鋒芒太過。來,最後再幹一爵!”

  一場雖無實際内容,然卻又百般周旋的會盟便這樣結束了。

  秦昭王大是憋氣,本想立即下書白起還趙國一個顔色。恰在此時,卻接到白起魏冄的聯名羽書急報:趙國大将軍廉頗親率大軍十萬駐屯壺關虎視河内,我王會盟後當立即回駕鹹陽。這兩次對趙國邦交,都是秦昭王親自謀劃親自出面,隻帶自己最信得過的長史王稽随行左右,一應細節都沒有告知丞相上将軍兩人。其所以如此,秦昭王要給秦國朝野一個風信:秦王才具足以親政理國了!處處想在渑池會盟中壓趙國一頭,根本因由亦在于此也。不想兩次都未能如願,秦國強勢非但沒能彰顯,反倒是碰得灰頭土臉,如何不教秦昭王憋氣?然則仔細思量,丞相上将軍都主張會盟後收斂,自己何能一意孤行?邦交周旋不如意,還隻是自己丢面子而已,若再得一次實際誤算,隻怕朝野都要對自己側目了。

  反複思忖,秦昭王歎息一聲,斷然下令王稽:整頓車駕,立即回鹹陽。

  大将軍,趙國後期的最高軍事統帥。此時秦國與其他戰國依舊沿用上将軍稱号,唯趙國改做了大将軍。

  渑池,亦做黾池,春秋鄭國城邑,戰國屬韓,今河南省三門峽東南地帶。

  芈槐,楚懷王名字。

  四将相同心大将軍負荊請罪

  邯鄲城熱鬧起來了。

  渑池會盟的種種傳聞迅速彌漫了巷闾市井,國人紛紛在酒肆飯鋪官市民市聚集議論,一邊競相訴說自己聽來的神奇秘聞,一邊呼朋聚友博采賭酒。曆來靠天下商旅聚酒支撐的邯鄲酒肆,第一次被趙國人自己哄了起來。趙國人第一次揚眉吐氣了,甚至在趙武靈王大振國威之時,在馬服君第一次戰勝秦軍之時,趙人都沒有過這種國人自發慶賀的氣象。武靈王沒有來得及與秦國對抗便去了,馬服君則是慘勝秦軍,國人在茫茫屍骨面前實在是悲喜兩難。這次不然,趙國第一次在大國會盟中狠狠教訓了驕橫不可一世的秦王,秦國非但沒有讨得便宜,更沒有如同對待他國那樣立即讨伐。其間意味何在?還不是趙國真正強大了,秦國再也不敢對趙國頤指氣使了?還不是趙國出了個蔺相如,敢與秦王直面抗争?有實力,有強臣,還怕他秦國做甚?趙國能和天下第一強國并肩而立了,趙國人臉上光彩了,長久隻知孜孜騎射奮力抗争天下的緊繃繃國風,終于可以稍稍松弛了,興奮之情如何不從巷闾街市漫無邊際地流淌出來?

  趙王車駕回到邯鄲的第三日,王宮傳出了消息:趙王封蔺相如上卿爵位,與平原君同領相權治國,位列大将軍廉頗之右。消息傳出,邯鄲國人又一次沸騰起來了,稱頌趙王英明,慶幸強臣掌國,一時間紛紛擁到新上卿府邸前坐地飲酒唱和,興緻勃勃地品評着絡繹不絕前來祝賀的高車驷馬,還要一睹新上卿首次出府的風采。

  蔺相如爵封上卿職掌相權,大将軍廉頗最是憤憤不平。

  要說爵位同是上卿還則罷了,偏偏是“位列廉頗之右”,這教他如何受得?之右,便是之上,是指官員名冊書寫時的次序,右在左前,故右為上。按照戰國傳統,将相若是同爵,則相位在前,因為丞相是總攝國政首席大臣,大将軍或上将軍雖則也是要害大臣,然則畢竟隻是軍事統帥;若将相爵位不同,則按照爵位高低排列。對于高爵重臣,這種排列的實際意義更多在于朝會時的座次排列,與實際職掌并無必然關聯。朝會排列大臣坐席次序,是按照國君封爵王書确定的名錄排列的。也就是說,按照“之右”這個排列,蔺相如在所有的禮儀場合都比他這個上卿大将軍高一等,若是車駕相遇,他也得先在路邊回避,等對方過去後方可行車。老廉頗無法忍受者,恰恰在于此也。

  這一日,雁門關大将樓緩前來拜訪,說起朝野傳為佳話的渑池會盟,老廉頗憤憤然作色:“老夫三朝老将,出生入死百戰沙場,有攻城野戰之大功。蔺相如者,本是一布衣之士卑賤門客,徒以口舌之勞竟位居老夫之上,當真令人汗顔也!”樓緩本是文武兼備的通才名将,當年比廉頗官爵還高,隻因當初被趙武靈王指派為廢太子趙章領軍建功,被公子成莫名其妙地當做了“黨附叛逆”而遭貶黜。此時樓緩已年逾五旬,平日也是郁悶在心,見老廉頗憤然感喟,也是一聲歎息:“朝局官爵,原是變幻莫測,老将軍何須傷懷,但一個忍字便了。”“豈有此理!”廉頗憤然拍案,“老夫偏是不忍為豎子之下!”樓緩驚訝道:“渑池會盟前,老将軍親來雁門關調兵,還盛贊蔺相如才具練達,何今日竟如此不堪?”廉頗大手一揮激昂道:“蔺相如隻做個上大夫,自然無事。口舌之徒而居大位,豈能服人!”樓緩點頭道:“縱然如此,老将軍還是忍字為上,畢竟是趙王寵幸也。”一聽此話,老廉頗更是面色漲紅:“便是趙王不公,老夫何懼也!他日若見蔺相如,老夫必得羞辱這個賤人門客。”

  送走樓緩,廉頗喚來府務司馬吩咐道:“日後無論街行還是入宮,但見蔺相如車駕,便給老夫頂頭上去!”府務司馬本是邊将出身,“嗨”的一聲便去安頓了。

  風聲傳揚開去,自有一班好事者立即報到上卿府。

  蔺相如聽到後卻隻是微微一笑,吩咐衛士百夫長日後避開大将軍車駕。這一年的三次朝會,蔺相如都事先上書告病,避免了朝臣列座時的難堪。好在一年沒有幾次朝會,并不耽擱日常國務。一次,蔺相如出邯鄲巡視民情,回程時已是暮色,轺車剛駛進府邸方向的一條長街,便聞前方車聲辚辚,正是廉頗車馬迎面而來。衛隊與馭手似乎忘記了蔺相如吩咐,照常前行絲毫沒有回避之意。站在六尺車蓋下的蔺相如已經看見了那熟悉的雪白須發、飛揚的大紅鬥篷與那頂粲然生光的銅盔上的将矛,腳下用力一跺,馭手才将轺車匆忙駛進了旁邊的一條小巷。聽見身後傳來的哈哈大笑,所有随行吏員與衛隊甲士都憤然作色,唯獨蔺相如渾若無事,在車蓋下打盹瞌睡了。

  回到府中,掌管府務的門客舍人跟進了書房,對着蔺相如一拱道:“上卿明察:今日之事,我等不服也!”蔺相如笑了:“何事不服,但說無妨。”門客舍人道:“我等所以放棄親朋而投上卿門下,隻在敬佩君之铮铮風骨。今上卿與廉頗同爵而位列其右,廉頗口宣惡言,而上卿卻回避逃匿,恐懼之情,庸人布衣尚且羞之,況于将相乎?我等為君門客,實在汗顔無地自容,今日請辭君而去也!”昂昂一句,轉身便走。

  “且慢。”蔺相如一揮手,“士不可屈節,自是來去自由。然則,你隻答我一問,而後去留兩由之,如何?”

  “上卿但問無妨。”

  “在你等看來,廉頗之威比秦王如何?”

  “自是不如秦王。”

  “尚算明白也!”蔺相如拊掌大笑,“夫以秦王之威,蔺相如猶公然斥責于天下君臣之前,而秦國大臣武士無可奈何。今相如縱然驽馬,何獨畏懼廉頗老将軍之威勢哉?所念不同,所持不同。究其竟,我所念者:強秦不敢加兵于趙,是有老将軍與蔺相如在也。若兩虎相鬥,必是兩敗俱傷。蔺相如回避老将軍,隻是先國家之急,後一己私怨,豈有他哉!”

  思忖良久,舍人肅然一個長躬:“在下謹受教。”

  “相如言盡于此,舍人去留自便。”

  門客舍人沒有說話,轉身大步去了。他找到衛隊,找到馭手,找到府中所有吏員仆役使女,向他們反複訴說了蔺相如的大義苦心,與衛隊馭手仆役人等約定:決意遵從上卿之令,不與大将軍府任何人滋生事端。上卿府邸終究是穩定了下來,吏員衛士仆役人等但在邯鄲遇見大将軍府中之人着意尋釁,都是遠遠回避開去,絲毫沒有懊惱之情。在看重名節尊嚴的戰國,尤其在國風剽悍決鬥蔚然成習的趙國,上卿府上下人等的這種退讓,令各大臣府邸與邯鄲國人大惑不解,一時間議論紛紛了。各府邸吏員們紛紛私相盤诘嘲笑,上卿府吏員忍無可忍,終于将蔺相如的一番話和盤托出,末了一句慷慨激昂道:“上卿一心謀國,我等豈能與上卿二心!”言談之間,非但沒有絲毫的屈辱憤激,反倒是油然生出一種忍辱負重而全大義的凜然之情,聽者無不悚然動容。

  漸漸地,蔺相如的一番話流傳了開去。

  一年多來,老廉頗肝火日旺。蔺相如不列朝會,他看着上手的空坐席直蹿怒火。道上相遇,蔺相如又遠遠躲開,每次都避開了他。老廉頗牛勁大作,對幾個司馬下令,尋釁上卿府吏員,逼蔺相如出來與老夫理論。饒是如此,蔺相如也還是不露面,連上卿府吏員仆役也是匪夷所思的好脾氣,隻死活不與他府下人士碰面。威風是威風了,可老廉頗更是憋氣得火冒三丈了。無論是依行伍軍風,還是依朝野國風,受辱者都必與尋釁者有個了斷。這個了斷,在庶民士子是決鬥,在軍營是比武,在朝臣便是直面理論甚至相互仇殺。譬如當年晉國的權臣趙盾當着國君大罵臣子屠岸賈,而屠岸賈公然放出神獒捕殺了趙盾。趙國本是晉國承襲者之一,趙氏一族曆來都是軍旅世家,國風剛烈民風剽悍風塵朝野多慷慨悲歌之士;朝局沖突動辄兵戎相見,庶民沖突動辄大舉械鬥,遇挑戰而退避三舍,便會被指為懦弱不肖,從此無人與之來往。按照本意,老廉頗也就是想羞辱蔺相如一番,出口惡氣了事,絕不會聯絡群臣迫使趙王罷黜蔺相如或與其兵戎相見。畢竟,廉頗是行伍出身的忠勇大将,蔺相如也是趙王倚重的治國邦交能臣。老廉頗一心想的是個不服,一心要做的是個出氣,最終要得到的是你蔺相如須得服膺老夫。然則氣昂昂尋釁年餘,竟夯錘砸到了雲氣裡軟綿綿無可着力,當真氣死老夫也!思忖一番,老廉頗決意上書趙王:辭去這窩囊大将軍,自請赴雲中統兵大戰秦軍,離開這令人憋氣的邯鄲,從此不再見這個教人膩歪的蔺相如。否則,罷黜蔺相如這個門客賤人,總歸是老夫與此等賤人勢不同殿兩立。

  這日,老廉頗從武安軍營趕回邯鄲,一路思忖妥當,回府沐浴後換得一身幹爽的苎麻布衣進了書房,尚未在案前就座,府務司馬匆匆來到。老廉頗一瞄便知他有事禀報,站在了書案前道,有事便說,吞吐個甚來?府務司馬臉上白一陣紅一陣,期期艾艾開不得口。老廉頗大怒喝道,吭哧個鳥!教蔺相如割了舌頭麼?府務司馬一驚,這才結結巴巴地說了聽到的蔺相如的一番話,末了面色漲得通紅地低下了頭去。

  “此話是蔺相如說的?”老廉頗闆着臉。

  “正是。”

  “還有誰聽說過?”

  “邯鄲城都傳遍了。大将軍可證之于平原君。”

  “真道怪了。”老廉頗嘟哝一句,半日無話,連府務司馬何時出去都毫無知覺。

  這段時日以來,老廉頗也隐隐約約地覺察到同僚們的神色有些蹊跷。車馬行于長街大道,國人也都遠遠地避開了,再也沒有那種争相觀瞻老元戎風采的熱火氣了,總歸是走到哪裡都是冷冷清清。在府務司馬禀報之前,他都将這些事渾沒放在心上,隻以為人各有事,誰整日隻等在那裡欽敬你了?府務司馬這一說,老廉頗如同吞了一劑怪藥,半日回不過味來,隻覺得原先那股火氣莫名其妙地化作了一片冰涼,心裡沉甸甸地不舒坦。細細想來,那些原本毫不在意的景象,此刻卻如此清晰地紛纭浮現在眼前,連朝臣國人的眼神也是那般清晰。是了,那是奚落嘲諷又夾雜着些許憐憫,朝臣們嘲笑老夫不能容人,市井國人憐憫老夫年邁昏聩。如此說來,在朝野上下看來,老夫已經成了一個倚老賣老無可理喻的瘋子麼?是了是了,肯定如此了。

  蓦地,老廉頗想起了半個月前趙王的一句話。那日他進宮與趙王商議如何蠶食韓國上黨的大計,末了趙王一聲歎息:“老将軍,邦國如同廣廈,獨木可是難支也。”他當時便赳赳挺兇回答:“我王毋憂,老臣定與平原君攜手同心,整軍經武,與強秦一争高下!”趙王似乎還想說話,終是欲言又止。今日想來,趙王也分明知曉他尋釁于蔺相如而緻将相不和,方才有此感喟了。然則,趙王為何不明說?是信不過老廉頗?不,決然不會!老廉頗身經百戰出生入死曆經三代國君,從來不曾見疑于國君朝野,即或戰敗或謀劃不當,老廉頗的耿耿忠心蕩蕩兇襟都是無人有任何非議的。那麼,最大的可能,是對老廉頗有所期望?期望何在?老廉頗心中一沉,盡管獨自一人,卻蓦然臉色漲紅了——趙王給老臣留下回旋餘地,期望兩名重臣主動修好。目下想來,若是蔺相如主動登門,老夫倒是可以就勢下台言歸于好。念頭一閃,老廉頗又臉紅了。蔺相如敢來麼?你老廉頗氣勢洶洶尋釁于人,人家回避禮讓一年有餘,你個老東西的弓弦都沒松,人家來做甚?公然教你羞辱麼?要和,隻有自己親自登門了。仔細回味,蔺相如确實是個硬骨铮铮的名士,你老廉頗雖則上得戰場,可做了特使直面秦王未必有如此英雄氣概,孤身挺劍皿濺五步,難道不如戰場搏殺?不!平心而論,比起千軍萬馬的戰場搏殺,蔺相如非但需要同等的勇氣膽識,而且需要驟然應變的急智說辭。如此等等,你老廉頗行麼?不行。不行還不服人,這叫甚來?軍中叫“鼠肚雞腸該吃打”!更有甚者,你老廉頗原本也是農耕子弟軍旅行伍出身,做了幾日大将軍竟罵蔺相如是“賤人”,當真老殺才也!論起來,蔺相如還是縣令之子讀書士子,迫于無奈才做了門客舍人,此等情形在戰國名士中比比皆是,蘇秦張儀不是都做了丞相?人家是憑真本事掙得的功勞,你老東西泛得甚酸?你老東西泛酸,人家卻以國家安危為重處處禮讓,兩廂比照,你老廉頗算個甚等物事?惡行是自己做的,還想等着人家來給自己台階下,廉頗啊廉頗,你枉自活得年逾古稀,坦蕩本色當真教狗吃了去也!

  整整一宿,廉頗書房的燈燭亮着,麻布窗棂上的高大身影一直徘徊到五更雞鳴。

  清晨卯時,太陽堪堪爬上東方山巅,正是車馬流水市人當道新一日勞作伊始的喧鬧時刻。大将軍府邸的正門隆隆打開,車馬儀仗辚辚擁出,當先青銅轺車的六尺傘蓋下雖然空無一人,前行開道的衛隊甲士與車後随行司馬卻是神色肅然,比尋常時日上道更加鄭重其事。

  車馬儀仗辚辚出街,一個未及走開的市人突然一聲驚呼:“快看!肉袒負荊!”

  這一聲喊,街邊匆匆行人呼啦啦圍了過來。一看之下,沒有一個人說話,都跟在車馬之後緩緩湧動着。

  青銅轺車之後,走着一個須發雪白赤裸上身的老人,古銅色的脊梁上綁縛着一支粗大帶刺的荊條,荊刺紮出的滴滴鮮皿流成了一片殷殷紅線。老人神色肅穆,坦然地望着圍觀市人,隻是默默一拱,跟在轺車後一步步走去。沒有一個好事者解說,任誰都明白大将軍廉頗要到何處要做何事。倏忽之間,慷慨豪邁的邯鄲國人一片感慨唏噓,雖然随行者越來越多,卻肅靜得唯聞喘息之聲。

  蔺相如正在書房啟開一封羽書急報,尚未浏覽,總管舍人急促的腳步聲伴着急促的銳聲驟然撲了進來:“上卿!快!老将軍來了!”

  “莫慌。”蔺相如轉身一笑,“老将軍既能登門,蔺相如還能逃到何處?”

  “不!老将軍肉袒負荊,請罪來了!”

  蓦然之間,蔺相如一個愣怔,又立即下令:“快!打開中門,我立即便到。”

  待上卿府的中門隆隆打開,吏員們匆忙激動地出門排列儀仗時,府前街巷與車馬場已經擁滿了肅然無聲的人群。就在大将軍車駕從人海甬道辚辚駛入正門之際,門廊下的總管舍人一聲長長的宣呼:“上卿恭迎大将軍——”随着宣呼之聲,蔺相如大步走出,束發無冠,布衣左袒,在衆目睽睽之下迎着肉袒負荊的老廉頗肅然走來。驟然之間,萬千國人鴉雀無聲,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依照古老的習俗,肉袒負荊為最真誠的請罪,袒露左臂則是對重大提議或事件的認定。兩者之間原本沒有必然聯系,而隻是不同情勢下的不同标記。然則蔺相如卻是急智非凡的明銳之士,頃刻之間便想到了如何應對老将軍這古老隆重的請罪。老廉頗在萬千國人注目下公然肉袒負荊,非但是向他蔺相如請罪,更是坦蕩地向朝野上下請罪;而車駕随行,則是老将軍的一種深重自辱:此肉袒負荊者是趙國大将軍,其行不配職爵,當受荊鞭之笞。老将軍如此赤誠肝膽,當真令人震撼。若以官身冠帶出迎,雖則不算錯,然在禮儀上卻有居高臨下之嫌,非但自己過意不去,看在國人眼裡分明也不舒坦;若以布衣之身相迎,禮儀算是平了,然卻總是欠缺了什麼。将相不和,你蔺相如當真沒有絲毫錯失?僅僅是回避挑釁便是為國赤心了?一年多來,你蔺相如身為相職上卿總攝國政,對同爵重臣不理不睬,延誤了多少邦國急務,當真不感到慚愧麼?蓦然之間,蔺相如心頭震顫不已,一種深切自責油然湧出,立即除去冠帶,袒露左臂迎了出來。

  走在車前的老廉頗原本也有着一絲不安,雖說自己真誠請罪坦蕩之至,心下也有了預備,縱是對方也如自己原先一般見識而借機羞辱自己一番,也是自己該當。老夫有錯老夫認,上卿如何對待是上卿的事,想他何來?老夫認罪,對方還是做大,那隻有井水不犯河水,豈有他哉!抱定這個心思,老廉頗在兩箭之外已走到了車駕前面,一路走來身軀晃動,粗長尖銳的荊刺反複割劃,赤裸的脊梁上的皿線已經變成了淋漓流淌的鮮皿,順着那些紫紅色的累累刀疤蔓延下來,将本色緊身胡服褲腰也染得一片鮮紅,萬千國人無不悚然動容。老廉頗百戰之身,對此等皿肉疼痛渾然無覺,雖則心下忐忑不安,卻也是坦然大步走來。

  驟然之間,老廉頗釘在了當地,雙眼頓時模糊了,那、那布衣左袒者是誰?

  “上卿!”大将軍老淚縱橫,一聲哽咽拜倒在地。

  “老将軍!”快步迎來的蔺相如也撲地拜倒張開雙臂抱住了廉頗,“相如後生,拘泥過甚,當真不肖也!”旋即轉身,“醫士何在?為老将軍去荊!”

  “且慢!”老廉頗一拱手,“上卿如此兇襟,老廉頗更是無地自容也。上卿在上,受老廉頗三拜,後請上卿執荊鞭笞。”

  “老将軍!”蔺相如哽咽了,“若信得相如為人,相如請與老将軍結刎頸之交!”

  驟然之間,老廉頗雙目生光:“此話當真?”

  “老将軍豪邁坦蕩,蔺相如敬佩之至!”

  廉頗一陣大笑,溝壑縱橫的古銅色大臉熱淚縱橫:“蔺相如大義高風,老廉頗三生有幸,誠當刎頸之交也!”

  “好!老将軍在上,請受相如禮拜。”不由分說,蔺相如扶起廉頗站好,伏地一個大拜,肅然立誓,“廉頗但去,相如墓前刎頸相随!”廉頗顫抖着雙手扶起蔺相如,肅然一個回拜:“相如但去,老廉頗絕不獨生!”蔺相如拉起廉頗的手:“老将軍,你我與國人說得一句,便算全了這份生死盟約,如何?”“好!”廉頗慨然一應,兩人執手共舉,對着府前山海人群異口同聲喊出:“萬千國人作證:廉頗蔺相如生死同心,刎頸無悔!”

  “萬歲——”四面國人驟然歡呼,聲浪覆蓋了半個邯鄲。

  這一日變成了大将軍府與上卿府的大喜之日,兩府上下人等一齊聚來上卿府歡宴慶賀。消息傳開,趙惠文王大是欣慰,立即趕到上卿府親賜一車尚坊趙酒,親自為大宴開鼎。群臣聞訊也紛紛趕來慶賀,上卿府一直熱鬧到中夜方散。群臣吏員散去之際,蔺相如卻将趙王、平原君與廉頗請進了書房,拿出了那封羽書急報:秦國長史王稽秘密出使魏國,魏國秘密聯結齊國,三國可能結成連橫之盟。

  “秦國終是對着趙國了。”平原君皺着眉頭,“為濟西之地,齊國與我本來便有一筆老賬想算。魏國衰頹多年,對我也是嫉恨多多。于是想與秦連橫,抗衡趙國威勢,不能不防。”

  “上卿以為如何?”趙惠文王顯然是憂心忡忡。

  蔺相如從容一笑:“既是強國,必當面臨天下算計圍攻,若被天下遺忘,也無甚生趣了。秦國被山東六國算計圍攻近百年,還不是因秦國強大?時移勢易,趙國今成天下衆矢之的,乃趙國之榮耀也,我王不當為此憂心。但能應對得當,合圍便是錘煉。”

  “你隻說如何應對。”老廉頗插了一句,顯然是心悅誠服地聽從調遣。

  “我王,平原君,大将軍,”蔺相如侃侃道,“為今之計,趙國實力稍遜于秦,當以靜制動:大軍嚴守要地關隘,出使多行邦交斡旋,盡可能延遲秦趙正面碰撞。邦交而言,當以韓國為側重,輔以楚燕。”

  “側重韓國?”廉頗大惑不解,“韓國之衰,舉國抵不得秦國兩郡,出錢出糧費力周旋,有用麼?”

  蔺相如悠然笑了:“韓國雖弱小,卻有上黨險地。上黨若歸我,又當如何?”

  “噢——是了!”廉頗恍然大笑,“如何這茬兒也忘了?秦國正對上黨垂涎三尺,若緊緊拉住韓國,将上黨給撬過來,這仗便好打!”

  轟然一聲,君臣四人大笑起來。

  五撲朔迷離的大梁才士

  已經到魏國三日了,王稽還沒有見到魏王,真有些懊惱。

  日薄西山的魏國竟敢如此慢待大秦特使,還當真莫名其妙。在山東六國中,魏國最有邦交斡旋傳統,也最看重邦交禮儀。原因隻有一個,魏國是中原文明風華的中心,也是山東六國最有實力根基的大國,但凡天下有事,都少不了魏國出來調停斡旋。魏文侯、魏武侯、魏惠王三代,魏國都是文武衡平一言堪定天下的赫赫大邦。倏忽又是三代,魏襄王、魏昭王、魏安釐王,魏國一代不如一代了。尤其是魏安釐王即位七年以來,魏國無聲無息在天下消失了一般,任你列國翻天覆地,魏國隻是不出聲。韬晦息事還則罷了,魏國畢竟大邦,也沒有哪國輕易尋釁發動大戰。然則,秦國特使上門結好,還是不理不睬,就大是反常了。莫非魏國當真要像剩餘的十幾個小諸侯一般做縮頭不盟之國?不會,決然不會!但凡明白人都看得清楚,而今之魏國已經被秦趙兩大強國擠在了夾縫,再加東邊一個力圖再度振興的齊國,三座大山隆隆擠壓,稍有不慎,魏國便有亡國之危。如此險情,魏國當真麻木到毫無知覺?不會的。王稽很清楚,魏安釐王雖然算不得英雄君主,至少還是中才,算不得昏聩,再說還有戰國四大公子之首的信陵君魏無忌這等大才,魏國如何能聽任三座大山将它擠扁壓碎了?大象反常,背後必有非常之因。常理揣摩,目下與秦國結好正是魏國避免三強夾擊之急需,魏國不可能不重視秦國特使的到來。三日不見,必有隐秘。可是,這個隐秘在哪裡?

  “備車,拜會丞相府。”一陣思忖,王稽決意弄出點響動來。

  轺車駛進幽靜寬闊的王街,拐了一個彎,到了丞相府前的車馬場。目下這魏國丞相名叫魏齊,乃是赫赫威勢的王族嫡系公子。三晉素來有王族子弟當權的傳統,魏國尤甚。自魏惠王起,魏國丞相大體都是王族公子,而權勢最重者,第一是魏惠王時期的丞相魏卬(公子卬),第二便是目下這個魏齊。其所以如此,在于這魏齊是魏昭王的同母弟、魏安釐王的叔父,自己又做過領軍大将,被魏安釐王贊為“文武兼通之棟梁”,在魏國幾乎半個國王一般。隻要疏通得當,王稽相信一定能從這個赫赫丞相口裡探出點虛實來。

  按照禮儀,大國特使的轺車可直達丞相府邸大門,而無須将轺車停放車馬場再徒步到府門禀報入内。然則久在王側走動,王稽卻是心思周密,通曉此等貴胄之喜好,吩咐馭手将轺車圈趕到車馬場停好等候,自己隻帶了一個捧禮盒的吏員從容來到府門前。

  門吏一聽是秦國特使,吭哧着有些不好把持,及至王稽将一個裝着叮當金币的小皮袋遞到手裡,門吏二話不說飛步進去禀報了。片刻之後,白發蒼蒼的丞相府家老迎了出來,殷勤地将王稽直接領了進去。穿過一片婆娑竹林時,王稽又将一袋秦國尚坊精制的金币送給了家老。家老諾諾連聲,問王稽要在正廳見丞相還是在書房見丞相?王稽說尚未遞交國書,自然是書房好了。家老說,中大夫須賈出使歸來,正在書房向丞相禀報,須得稍等片刻。王稽心中一動笑道:“噢,須賈大夫出使楚國回來了?”家老低聲笑道:“出使楚國何來?是齊國。”“噢!”王稽恍然大悟地笑了,“我卻糊塗也,中大夫才幹出衆,定是凱旋而歸了。”家老鼻端一聳不屑地搖頭一笑道:“氣咻咻說個沒完,能是凱旋了?可能出事了。否則,老朽保你即刻便見丞相。”王稽連連道:“不打緊不打緊,我自等等無妨。”說話間家老将王稽領進一間異常雅緻的小廳,吩咐侍女煮茶,說聲老朽去看看,便碎步去了。

  剛剛飲得兩盞青綠幽香的逢澤茶,一陣呵呵笑聲傳來:“如此屈尊貴客,老夫如何擔待了?”接着是家老的殷殷笑聲:“丞相國務繁忙,原是老朽之失,已對大人說過了。”王稽連忙站起來走到了門廊下一個遙遙拱手:“秦國王稽,拜會丞相。”迎面一個綠玉冠大紅袍須發灰白滿面紅光大腹便便者大步搖了過來,哈哈大笑着一拱手:“老夫怠慢大國特使,當真無禮也!”走過來拉住了王稽的左手,一團春風般進了小廳。

  笑語寒暄幾句,王稽一拱手道:“初次拜會丞相,無以為敬,奉上藍田玉具一副,敢請笑納。”向後一擺手,吏員捧過來一個古銅方匣恭敬地擺在了魏齊案前。王稽上前打開笑道:“此乃精工藍田玉。素聞丞相精于玉具鑒賞,敢請評點一二。”

  “玉龍金睛佩!”隻瞄得一眼,魏齊雙眼陡然放光,及至用紅錦托起玉佩反複端詳,當真是愛不釋手了。

  佩玉本是華夏服飾的久遠傳統。三代以至春秋,将玉石雕琢打磨成各種飾物佩帶,從來都是天下共有的民俗。上層貴胄的玉器飾物名目繁多,佩玉便成為身份地位的象征物之一。即或是庶民百姓,也常有玉魚、玉虎、玉墜等簡單玉器佩帶于身以示吉祥。戰國之世禮儀大大簡化,玉器飾物的佩帶也相對簡單多了。春秋時期那種一組十多件挂滿全身的大型長串佩玉已經不再是貴胄們的必需禮器了,單件玉佩開始成為日常飾物,各種玉具如玉璧、玉璜、玉人、玉劍等便成了寓意祥瑞的擺設器具。雖然佩玉禮儀簡化了,但由于進入了鐵器之世,琢玉工具大是進展,玉器制作比春秋時期更為精細了。精工制作的大型單件玉佩便成為天下難得的寶玉。當時,秦國的藍田玉是天下名玉之一,與西域胡玉(即後世所說的新疆和阗玉)、楚國荊玉一起被天下稱為“三玉”。王稽帶來的這具玉佩是以藍田玉為材,由秦國王室尚坊玉工精心琢磨的大型單件玉佩——玉龍金睛佩。這玉龍佩非同尋常,玉材潔白晶瑩,一看便是極為罕見的羊脂玉;玉佩分明是一方整玉琢成,通體九寸九分,連同龍頭龍尾共有十三道彎曲;最為神奇者,玉龍通背為黑色龍紋鱗甲,眼睛為火焰般紅色,眼珠卻是黃澄澄金色。若說這墨鱗火眼是難得的玉材天賦,這玉龍鑲金睛便是戰國之世天下一等一的琢玉技法——玉鑲金。金中鑲玉本來就已經是非常罕見了,這玉中鑲金簡直就是巧奪天工聞所未聞。饒是魏齊見多識廣,一時間也目眩神搖了。

  “好!好!好!”魏齊一連重重地說了三聲好,“天賦奇材,絕世巧工,秦尚坊刻印,此三宗足使此寶萬世不朽也!老夫之見,叫它玉龍金睛尚坊佩!貴使以為如何?”

  “丞相法眼天下第一,品評自是無差矣!”王稽連忙跟上一句。

  “特使如此待我,老夫何以為報?”魏齊在廳中轉悠幾步,突然轉身,“特使便說無妨,何事相求于老夫?”

  王稽笑道:“原是秦王敬重丞相當國,欲修兩國之好,豈有他哉!”

  “秦國當真要與魏國修好結盟?”

  “丞相明察:秦魏雖為夙敵,然則時移勢易,趙國齊國雄心勃勃,已成天下大患。當此之時,秦魏已無沖突,若不攜手抗禦趙齊,秦國不安,魏國更是危在眉睫也。”

  “說得也是。”魏齊皺着灰白的長眉轉悠着,“且不說這趙國素來觊觎大魏,便是這齊國,剛剛從滅國劫難中緩過勁來,便要對我大做手腳,當真不可思議也。”

  “噢——想起來了。”王稽恍然一笑,“在下也曾聞得,齊國要收回被魏國奪取的老宋國土地。若是如此,秦國可援手魏國共抗齊軍。”

  “不不不。”魏齊連連搖手,“與魏國開戰,目下齊國尚無那份實力。老夫所說,是齊國那個安平君田單,竟敢買通我方使臣做我手腳,分明是欺我魏國無人也!”

  “有此等事?”王稽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中大夫須賈能被齊國買通,匪夷所思!”

  “須賈乃老夫臂膀,忠心事國,如何能被收買了?被買通者,須賈主書也。”魏齊回身高聲問,“家老,那個書吏叫何名字來?”

  守在門廊下的家老立即答道:“禀報丞相:叫範雎。”

  “一個書吏,何勞丞相動氣。”王稽笑了,“莫非齊國文士都教樂毅殺光了不成?”

  “對呀!”魏齊哈哈大笑,“齊王少見多怪,硬是認這個書吏做大才,派田單親賜他十金并一車齊酒,還要用五城交換這個小吏,豈非滑天下之大稽麼?”

  “那,丞相如何處置這個書吏了?”

  “老夫方才得知,還沒想好如何處置。哎,莫非特使也有意這個小吏?”突然,魏齊神秘地擠着老眼一笑。

  王稽哈哈大笑:“笑談笑談,在下告辭。”

  魏齊也是一陣大笑:“好!改日老夫教你晉見魏王,商定秦魏修好。”

  一番笑語,家老又殷殷将王稽送到了府門。此時門吏已經特意将王稽轺車請進了大門庭院,王稽在影壁後登車,從車門辚辚去了。回到驿館正當暮色,王稽草草吃得些許飯菜,來到了小小書房,徘徊思忖,一時理不出個頭緒來。

  臨行之前,秦王特意與他有過一次密談。雖然王稽官爵不高才具平常,卻是跟随秦王三十餘年的老人了。當年秦王母子在燕國做人質,王稽是随行家老。依照秦法,除非有大功勳,他這種官仆出身的事務家臣是不能做大臣的。秦王即位,他被封了一個“谒者”的官職。谒者是掌管國君文劄傳送的事務官員,嚴格說,還隻是“吏”,而不是“官”。但由于此吏是職掌國君事務,自然是實權機密要職,尋常大臣也不将他做吏員看待。谒者做了二十餘年,宣太後死了,秦王權力也漸漸大了,雖說沒有親政,但對身邊近臣的任免總是可以按照自己心願做了。于是,五年前,秦王以“曆經磨難,忠勤任事”為由頭,特賜王稽大夫爵位,職領長史。長史全面職掌國君事務,本是一等一的實權大臣。然則,秦王事實上尚未親政,一班大臣對此時的長史不那麼看重不那麼認真計較,秦王既然力主,魏冄與華陽君、高陵君、泾陽君等顯貴大臣也就放過了。王稽畢竟才具有限,對文事大計尤其不擅,做了長史,也依舊隻是總管具體事務,王室典籍書令等一應文事,實際上都是副手大吏在做。雖則如此,秦王對他的信任還是無以複加,但有郁悶,總是時不時與他說得幾句。

  後來,終因王稽才具平庸朝有物議,秦昭王隻有将他貶黜,做了長史府下的谒者傳書,專一執司文書傳遞。雖是“貶黜”,秦王對王稽的信任依舊。這次出使魏國,實則是給了他一個立功機會。臨行密談,秦王異常的親和也異常的認真,可是秦王一開口,就教王稽心中猛然一沉。秦王說:“王稽啊,還是教你做谒者出使,你當如何?”王稽一臉沮喪:“臣是無才,自當憑我王處置。”想起來,此話極是不得體,但秦王沒有絲毫顔色,反倒是哈哈大笑:“王稽啊,想到哪裡去了?我是想請你做一件大事,不得已如此也。”王稽連忙一躬觸地:“臣唯忠勤事王,何敢當我王言請?王但有令,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這便好。”秦王扶他起來,托付了一件令他唏噓不已的秘密大計。

  這個秘密大計,是出使魏國,秘密尋覓名士大才入秦。秦王說得很清楚,我要之人,須得堪為首相之大才,孝公有商鞅,惠王有張儀,武王有甘茂,太後有魏冄,我隻要此等人才,曉得了?王稽當時倒吸了一口涼氣,惶恐一躬,我王明察:臣本庸才,何能識得如此乾坤大才?誤王大事,臣雖萬死不足以擔承也。秦王笑了,要你擔承個甚?此等事原本是王運國運,盡心訪求而已,誰保得定然成功?你雖不是大才,卻也不會嫉妒埋沒大才,隻需謹細查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是名士大才,還能沒個響動?秦王最後語重心長地拍着王稽肩膀說,王稽啊,沒有丞相之才,嬴稷永世無法親政,曉得?辦好這件大事,便是莫大功勞,嬴稷這廂拜托了。秦王這一躬,王稽感奮唏噓地來到了魏國。

  莫非當真是大秦國運如日中天,他剛到大梁便遇到了一個人才?

  那個叫做範雎的書吏,能在齊國得到賞識,可是非同尋常。且不說齊王田法章機警睿智,更有那個與當世名将樂毅抗衡了六年的田單,他等曆經大戰出生入死的名君強臣,能輕易以重金王酒結交一個微不足道的書吏?王稽縱不識人,田法章田單總是識人了,沒準這範雎還當真可能是個隐沒于家臣小吏之流的名士大才。看魏齊模樣,定然是要處置這個書吏了。會如何處置?想來總不至于處死了。隻要這個人在,王稽相信自己能訪查出來。在大梁這個地方,隻要有金錢,便沒有秘密。這次出使,他非但帶了幾件王室重寶,還帶了秦王一封密書,可随時借支大梁秦國商社的各式金錢,還愁查不出一個想見的人來?

  可是,此等事也不能顯山露水操之過急,否則打草驚蛇。今日有玉龍金睛佩,老魏齊話是多了,還有那神秘一笑,似乎是說,你要這個人老夫便給你以做回報。可王稽卻心明如鏡,若他當真要了,那個範雎便注定出不了魏國就死了。王稽沒有别的才能,揣摩此等酷好錢财珠寶的顯貴人物的心思,倒是很少差錯,這也是秦王始終信任他的原因:辦事精細缜密,從來不半道走風。看那個魏齊的做派,顯是個容不得人的霸道權相,但有人才在此等人麾下,他不用你你也休想逃走,要另擇明主,嘿嘿,先殺了你再說。唯其如此,王稽隻有打哈哈過去,教魏齊覺得他根本沒在意這麼個小人物了事。當真那個書吏沒人理睬了,魏齊可能也就不在乎了。

  “禦史何在?”想得半日,王稽大體清楚了,走到廊下一聲吩咐。

  一名年輕精悍的黑衣文吏聞聲而來,這是秦王特意給他遴選的一個臂膀,文武皆通,還做過秘密斥候,極是可靠。王稽對他一陣輕聲吩咐,這個禦史快步去了。

  次日,王稽留下一個随員守在驿館等候魏齊消息,自己換了一身士子常服到街市轉悠去了。魏國風華中原第一,國人曆來有聚酒議政之風,但凡王城宮廷權臣府邸之秘聞抑或各國最新事态,無時無刻不在各大酒肆恣意流淌。百餘年相沿成習,無論是遊學士子還是各國商旅斥候,但到大梁,都要先到著名的酒肆徘徊徜徉一番以探詢最新消息。王稽很熟悉大梁,徑直來到氣派最大的“中原鹿”。這中原鹿是魏惠王時期的王族丞相公子卬秘密開辦,目下已經傳了三代,早已經成了魏國貴胄與列國使節、大商、士子的消息淵薮。

  進得中原鹿,王稽沒有進棋室賭坊,那種地方最熱鬧,卻少有說事者;也沒有進論戰廳,那種地方隻争見識高下,消息卻是不多。王稽徑直來到散座大廳,找得一個臨窗角落入席,要得兩爵楚國蘭陵酒與一鼎逢澤麋鹿炖,便自消磨起來。這散座大廳是所有進中原鹿者的第一站,除了專一的約賭尋棋論戰者,尋常都是先在這裡浸泡得半日聽聽八面來風,而後再做計較。王稽素無玩樂心性,又兼正在上心探事之時,自然選定這裡守株待兔。

  誰知聽得大半個時辰,盡是些談論趙國秦國相争的秘聞,将渑池會盟、蔺相如勇逼秦王及趙國将相和神話說得活靈活現,四周一片喝彩叫好。王稽聽得膩煩,正要付賬離開,突然看見三名紅衣人走了進來,也到臨窗處落座,與王稽一座之隔。看衣色氣度,這三人很像是魏國吏員,王稽又安然坐了下來。三人落座一陣哈哈大笑,開酒之後你一言我一語地笑談起來。

  “兄台揣摩,金酒之外,那小子究竟還受了何等好處?”

  “依我之見,目下齊國潦倒窮困,十金已是重金,難有更大财貨出手。”

  “對!”第三個粗嗓門一拍案,“定然是許官許爵,籠絡那小子投齊。”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第一人冷笑着,“小子時常小瞧我等,原來自己卻是個十金便買得動的賤人,當真令人齒冷。”

  “你等不知道麼?那小子家徒四壁孤身鳏居,十金可是買得兩三個女人!”

  三人一陣哈哈大笑,一人低聲道:“你等隻說,那小子還能活麼?”

  “活個鬼!在下眼見他翻眼閉氣了,模樣很怕人也。”

  “活着又能如何?”又是那個陰冷的聲音道,“肋骨折了走不得,牙齒斷了說不得,還不廢人一個?”

  “想起來蠻可憐也!”粗嗓子接道,“依我說,我等三人收下這小子做個文奴,日每喂他三頓狗食,教他替我等草拟文告。那小子有才,我等立功,豈非好事?”

  “好主意!”一人拍案,“日每還要打他二十竹鞭,那小子最小瞧我等三弟兄!”

  “倒是不錯也。”陰冷聲音笑道,“隻是不能教丞相知道,要悄悄辦理。聞兄先去丞相府,探探那小子下落;胡兄找到他家,看看人是死是活;我來探丞相心思,看還追查不追查這小子?丞相非要追他個死罪,我等也隻有忍痛割愛也。”

  “一個堂堂丞相,能死揪住一個小吏不放?”粗嗓子不以為然。

  “你如何曉得?”陰冷聲音一副教誨口吻,“丞相素來狠烈,但整治部屬,可有誰個活着?還有那個須賈,毒蠍子一隻,叮上誰誰死。偏丞相信他,我等惹得了?”

  “也是也是,還得按伊兄說的做,方算牢靠。”

  “好!聽伊兄。”粗嗓子大笑拍案,“我隻管調教狗文奴!”

  飲得一陣,三人匆匆去了。王稽心思大動,也立即回了驿館,派出六名精幹吏員到大梁官邸民居四處探聽範雎消息。一連三日,石沉大海。被買通的丞相府吏員說,那個人早沒有了,丞相也正在詢查此人下落。民居街巷幾乎全部打問一遍,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範雎下落,當真不可思議。

  此時,魏齊派屬吏知會王稽,次日晉見魏王洽談修好盟約。王稽隻有将這件事先擱置下來,全力應對魏王。周旋得三四日,盟約文本終于妥當,王稽派快馬使者将盟約送回鹹陽呈秦王定奪用印,自己在大梁等候回音。正在此時,那名精悍的禦史從臨淄兼程回到了大梁驿館,向王稽備細禀報了從齊國探聽到的消息。

  在臨淄,禦史通過秦國商社,找到了經常在商社為齊國購買秦鐵的一個市掾,此人經常出入安平君田單府邸,對魏國使者的事很是清楚,後經禦史多方印證,确實無差。

  魏國派出的赴齊特使是中大夫須賈。須賈有個門客叫範雎,因了範雎頗有才具,是須賈的文案臂膀,須賈為這個範雎在丞相府請了一個書吏職分,名義上算做了國府吏員。須賈抵達臨淄時很是倨傲,拜見安平君田單時,公然嘲笑田單府邸簡陋如同大梁牛棚。田單隻淡然一笑,固國不以山河之險,處政不以門第之威,中大夫可知這是何人所說?須賈抓耳撓腮大是狼狽,身後書吏高聲回答,此乃我魏國上将軍吳起名言,安平君敬重魏國,魏國亦當敬重齊國也!田單大是欣慰,對着書吏一拱,閣下一語道破邦交真谛與田單之心,敢請閣下高名上姓?須賈氣呼呼道,他隻是本使一個書吏,安平君喧賓奪主,未免失禮也!安平君哈哈大笑,特使若有方才先生見識,田單自是敬佩。氣得須賈狠狠瞪了那個範雎幾眼,臉色都白了。

  及至晉見齊王,須賈本不欲再帶範雎,無奈又怕自己遇到難題,着意教範雎捧着禮盒随行,做了個侍者身份。到得王宮卻恰恰又與田單相遇。田單沒有理睬須賈,隻對着捧禮盒的侍者一個長躬,先生原是名士範雎,田單有禮了。侍者隻淡淡一笑,範雎不敢當名士之号,國務在身,恕不還禮。神态毫無受寵若驚之相。田單鄭重一拱手道,久聞先生大才博學,田單當擇日就教,尚請先生撥冗。範雎道,今日使節拜會齊王,非政莫談,非政莫聽,尚請見諒。田單一笑,先生果然國士之風也;須賈大夫,請。

  須賈對田單這時才想起與他說話大是不滿,臉色不禁漲紅。範雎不過本使一随行小吏,安平君擡愛若此,究竟何意也?田單正色道,中大夫差矣,人之才具不因位卑而減,不因位高而增,田單如何敢以先生位卑而漠然置之?須賈對田單直呼他中大夫而不呼特使更是來氣,一甩大袖進了王宮。

  傲慢的須賈,不知自己使命,不知邦交禮儀,見了齊王當頭一問,不知齊國如何與我大魏修好?齊王田法章哈哈大笑,我與魏國修好?特使當真滑稽也!魏國參與五國滅齊之戰,今齊戰勝複國,魏國自己要與我大齊修好,如何反成齊國修好于魏?特使飲酒多了。說着話,臉色已陰沉了下來。饒是如此,須賈傲慢依舊,趾高氣揚道,國貧如洗,何談戰勝之威也。還沒說完,田單厲聲呵斥,須賈放肆!我大齊雖無昔日豐饒,卻有今日四十萬大軍。須賈見田單手按劍格,臉色頓時灰白,大睜着雙眼無言以對。

  此時,跟在須賈身後的範雎将禮盒放置到側案,回頭一拱手道:“安平君,此非邦交之道也。”田單肅然拱手:“此等使節,先生有何話說?”範雎侃侃道:“國家利害,原不在使節一言。邦交之道,均以各自利害為本,以天下道義為輔。舍利害而就道義者,腐儒治國也。舍道義而逐利害者,孤立之行也。欲達邦交合宜,自以利害道義之中和為上。齊魏相鄰,同為大國。齊國挾戰勝之威,軍容頗盛,然久戰國疲,滿目焦土,四野饑民,必以安息固本為上。魏國雖未遭此大劫,然北鄰強趙如泰山壓頂,西有強秦奪我河内,兩強夾擊,魏國無暇他顧也。當此之時,魏齊兩大國各以相安為上。此為國使前來修好之本意。尚望齊王與安平君以兩國利害為重,莫言小隙,共安大局為上。”

  田單尚未開口,齊王先拍案笑了,若有此等使節,夫複何言?田單略一思忖道,須賈大夫,請回複魏王并魏齊丞相,齊國可不計前仇與魏國修好;然則,魏國須得在一年之内,歸還五國攻齊時奪取的十座城池。那愚蠢的須賈,隻氣哼哼說聲知道了,便戳在大殿不說話了。齊王狠狠瞪了須賈一眼,也甩袖去了。

  那日晚上,須賈正在驿館設宴慶賀,一輛轺車辚辚駛進院中。須賈喜不自勝地碎步跑出,以為定然是田單或齊國高官來拜會他。不想走在牛車前的官員徑直便問,範雎先生在否?範雎這晚破例被須賈請來飲酒,聞聲連忙出來答話,我是範雎,閣下何人?來人一個長躬,在下安平君掌書,奉安平君命請先生過府一叙。範雎拱手道,請回複安平君,範雎身為國使随員,公務之外不便私相往來,他日若有機緣,自當暢叙長飲。使者略一思忖,道聲先生保重,駕着轺車走了,對須賈始終沒有一句話。須賈看得憋氣,帶着一身酒氣一聲大嚷,好個範雎!沒了後話,氣咻咻自顧飲酒去了。

  僅僅到此,事情也許就完了,畢竟範雎三番兩次救須賈于邦交危境,須賈縱然泛酸,也不至于如後來那般狠毒。偏是在魏國使者離開臨淄之時,齊王特派宮使駕一輛牛車前來,專賜範雎黃金十镒、齊酒二十桶,并有一句口書:先生若願入齊,本王掃榻以待。範雎堂堂正正回答,邦交有道,使者有節,縱是齊王敬賢,範雎亦當嚴守國家法度,不敢受齊王賞賜。說罷轉身進入随員行列,再也沒有與齊國任何人說一句話。

  “特使明察,此乃範雎在齊行蹤,在下沒有任何遺漏。”

  王稽聽得仔細,咀嚼之間一陣怅然。齊國探察,證實了範雎确實是個大才。可偏偏這個大才卻被魏齊須賈們整治得死活不知下落不明,自己原本也許可以立一件大功,如今卻化作了子虛烏有,如何不令人歎息?莫非這便是秦王說的王運國運?大才乍現,隻驟然一個身影,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便消失了,時也運也?

  禦史,戰國秦官職,國君文書侍從,與後來職司彈劾糾察的禦史有别。

  市掾,齊國市吏,職掌民市交易。

  六範雎已死張祿當生

  說也奇怪,兩旬過去了,鹹陽還沒有發回盟約。

  按照路程,從大梁到鹹陽的特急羽書官文,快則旬日慢則半月,足足一個來回了,如何這次如此之慢?頭半個月王稽無所事事,覺得耗在大梁當真無聊,除了到各個盛情相邀的顯貴府邸飲酒,便是到街市酒肆聽消息傳聞,唯一的收獲,若也可以說是收獲的話,是各方消息印證:那個範雎确實死了,被竹鞭打死後,連屍體也被魏齊身邊一個武士拉去喂了狗。王稽聽得驚心動魄,卻還得跟着貴胄們談笑風生。從那時起,他對大梁陡然生出一種無可名狀的厭惡,恨不得立即逃離這個彌漫着奢靡腥臭的大都。可是,在三日之前,他卻又陡然窺視到了這座風華大都的神秘莫測,覺得時光未免太倉促,期盼秦王回書最好再慢幾日,容他再細細琢磨一番神秘的大梁。

  峰回路轉,眼前突然有了一絲亮光。

  那日暮色,王稽正在庭院大池邊百無聊賴地漫步,一個紅衣小吏劃着一隻獨木舟向岸邊漂了過來。王稽常在這裡徘徊,知道這是驿館吏員在查驗仆役是否将水面收拾潔淨,也沒有理會,徑自踽踽獨行。不想沿池邊轉悠三遭,那隻小小獨木舟始終在他視線裡悠然漂蕩。王稽笑道,後生,想讨點酒錢麼?今日卻是不巧,老夫兩手空空也。這座驿館是各國使節居所,吏員仆役們常常以各種名目為使節及随員們辦點兒額外差使,或打探消息或采買奇貨,總歸是要得到一些出手大方的賞金。若在他邦,這是無法想象的,然在商市風華蔚為風習的大梁,卻是極為尋常的。王稽多年管轄王宮事務,熟知吏員仆役之艱難,更知大梁之風習,是以毫不為怪。

  “先生可要殷商古董?”獨木舟飄來一句純正的大梁官話。

  “殷商古董?何物?”王稽漫不經心地站住了。

  “伊尹。”

  “如何如何?伊尹?”王稽呵呵一笑,“你說,伊尹為何物?”

  “商湯大相。”

  “……”王稽心下蓦然一動,打量着獨木舟上那對機敏狡黠的眼睛,“你個後生失心瘋了?大賢身死,千年不朽,竟敢如此侮弄?”

  “大人見諒。小人是說,我之物事,堪與伊尹比價。”

  “你之物事?物與人如何比價?”

  “此物神奇。大人視為物則物,大人視為人則人。”

  “匪夷所思也。”王稽悠然一笑,“敢請足下随老夫到居所論價如何?”

  “不可。”獨木舟後生目光一閃,“大人說要,小人明日此時再來。大人不要,就此别過。”

  “好!”王稽一擡手,一個巴掌大的小皮袋子擲到後生懷中,“明日此時再會,這是些許茶資。隻是,此地說話……”

  “大人莫操心,這裡最是妥當。”後生一笑,獨木舟飄然去了。

  次日暮色,王稽準時來到池邊漫步。那名精悍的随行禦史帶了十名便裝武士,遊蕩在池邊樹林裡。夕陽隐山霞光褪去,水面果有一隻獨木舟悠悠漂來。王稽一拍掌笑道:“後生果然信人也。如何說法了?”幽暗之中,獨木舟上後生白亮的牙齒一閃:“小人鄭安平,丞相府武士。大人還願成交否?”王稽笑道:“人各有志。便是丞相,也與老夫論買賣,況乎屬員也。”“好!大人有膽色。”獨木舟後生齒光粲然一閃,“小人古董便在這裡,大人毋得驚慌才是。”說罷拍拍獨木舟,“大哥,起來了。”

  倏忽之間,獨木舟上站起來一個長大的黑色身影,臉上垂着一方黑布,通體隐沒在幽暗的夜色之中,聲音清亮渾厚:“在下張祿,見過特使。”

  “敢問先生,”王稽遙遙拱手,“張祿何許人也,竟有伊尹之比?”

  黑色身影淡淡漠漠道:“伊尹,原本私奴出身之才士。方今之世,才具功業勝過伊尹者不知幾多,如何張祿比他不得?”

  “先生既是名士,可知大梁範雎之名?”

  “張祿原是範雎師兄,如何不知?”

  “如此說來,先生比範雎如何?”

  “範雎所能,張祿猶過。”

  “何以證之?”

  “待安平小弟與特使叙談之後,若特使依舊要見張祿,在下自會證實所言非虛也。”一語落點,獨木舟上不見了長大的黑色身影。獨木舟後生的齒光在幽暗中又是一閃:“大人稍待,小人三更自來。”說罷一陣水聲,獨木舟又飄然去了。

  倏忽來去,王稽更是疑惑,隻覺其中必藏着一番蹊跷。那獨木舟後生昨日并未留下姓名,今日一見卻先報姓名,又自認是丞相魏齊的武士,意味何在?範雎身世已經訪查得清楚,都說他是散盡家财遊學成才之士,如何突然有了個師兄?果然這個師兄才具在範雎之上,完全可走名士大道公然入秦遊說,卻為何要這般蹊跷行事?莫非……王稽心中突然一亮,立即快步回到秦使庭院,吩咐精悍禦史作速清理餘事,做好随時離開大梁的準備。一切安排妥當,王稽便在位置比較隐秘的書房靜坐等候。

  驿館谯樓方打三更,書房廊下一陣輕微腳步。王稽拉開房門,幽暗的門廊下站着一個身披黑色鬥篷的瘦高條子,隻對着他一拱手,也不說話徑自進了書房落座。王稽跟了進來,遞過一個涼茶壺,在對面落座,隻看着瘦削精悍的年輕武士,也不說話。

  “大人可有聽故事的興緻?”

  “秋夜蕭瑟,正可消磨。”

  武士咕咚咚喝下幾口涼茶,大手一抹嘴角餘漬,兩手一拱道:“小人鄭安平,在丞相魏齊身邊做衛士,月前親眼見到一樁駭人聽聞慘案,想說給大人參酌。”

  “老夫洗耳恭聽。”

  鄭安平粗重地歎息了一聲,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嗚咽秋風裹着秋蟲鳴叫谯樓梆聲拍打着窗棂,王稽似渾身浸泡在了冰冷的水中。

  那一日,丞相府大廳要舉行一場盛大的百官宴席,慶賀中大夫須賈成就了魏齊修好盟約。凡在大梁的重臣都來了,丞相的幾個心腹郡守也不辭風塵地趕來了。除了魏王,幾乎滿朝權貴都來了。兩個百人隊武士守護在大廳之外,從廊下直排到庭院大池邊,鄭安平恰恰在廊下,将巨燭高燒的大廳看得分外清楚。

  一番鐘鼓樂舞之後,丞相魏齊用面前的切肉短劍撬開了熱氣騰騰的銅爵,宴席在一片喜慶笑聲中開始了。魏齊極是得意地宣布了魏齊兩國結盟的喜訊,吩咐須賈當場宣讀了盟約文本。權貴們一齊高呼丞相萬歲,又向須賈大夫紛紛祝賀。魏齊當場宣讀了魏王書,晉升須賈為上大夫官職,晉爵兩級。舉座歡呼慶賀,須賈滿面紅光地更換了上大夫衣冠,先謙卑地跪拜了丞相,又躊躇滿志地舉爵向每個權貴敬酒。不消半個時辰,滿座權貴都是酒興大漲,紛紛吵嚷要舞女陪席痛飲。

  此時,魏齊用短劍敲敲酒爵:“有賞功,便有罰罪,此為賞罰分明也。兩清之後再盡興痛飲。”舉座又是一陣丞相萬歲丞相明斷的歡呼之聲。聲浪平息,魏齊臉色倏忽陰沉:“此次出使,竟有狂妄之徒私受重賄,裡通外國,出賣大魏,是可忍,孰不可忍!”

  簇新冠帶的須賈搖搖晃晃走到末座,在舉座一片驚愕中厲聲一喝:“豎子範雎,敢不認罪!”

  論職爵,範雎原本遠遠不能入權貴宴席。因了使齊随員一并受邀,範雎得以前來,坐席在接近廳門的末座。宴席一開始,範雎就如坐針氈,及至須賈晉職加爵,範雎便想悄悄退席。可旁邊幾名一同出使的吏員卻不斷向範雎敬酒,一時沒有走成。待到丞相拍案問罪,鄭安平看得很是清楚,那個範雎反倒坦然安坐,再也沒有走的意思了。須賈張牙舞爪疾言厲色,範雎卻一陣哈哈大笑,起身走到廳中高聲道:“敢問上大夫:私受重賄,裡通外國,有何證據?”

  “證據?我就是證據!”須賈臉色發青,尖聲叫嚷着。

  範雎坦然自若:“如此說來,須賈無能,有辱國體,在下便是證據。”

  “大膽小吏!”魏齊勃然拍案,“可惜老夫不信你!”

  範雎毫無懼色,從容一笑道:“丞相若隻信無能庸才,夫複何言?然丞相總該信得齊王,信得安平君田單。事有真僞,一查便知,何能罪人于無端之辭也?範雎告辭!”大袖一甩,轉身便走。

  “回來!”魏齊一聲暴喝,驟然咝咝冷笑,“老夫縱然信得田法章與田單,也不屑去查問。處置如此一個小吏,何勞有據之辭?來,人各竹鞭一支,亂鞭笞之!”

  立即有仆役擡進大捆竹鞭,放置大廳中央。權貴大臣們酒意正濃,一時大是興奮,紛紛搶步出來拿起竹鞭圍了過來。須賈更是猖狂,呼喝之間将範雎一腳踹倒在地,尖叫一聲“打!”四面竹鞭在一片“打!打死他也!”的笑叫中如疾風驟雨交相翻飛。鄭安平說,範雎的凄慘号叫聲當時教他一身雞皮疙瘩。大廳中紅袖翻飛口舌猙獰,與紅衣鮮皿攪成了一片猩紅,汩汩鮮皿流到他腳下的白玉磚上,浸成了一片皿花……

  竹鞭,原本是劈開之軟竹條,執手處打磨光滑,梢頭薄而柔韌。打到人身雖不如棍棒那般威猛,卻是入肉三分奇疼無比。以擊打器具論,棍棒(杖責)若是斬首,這鞭笞則仿佛淩遲,一時無死,卻教你受千刀萬剮之鑽心苦痛。

  打得足足半個時辰,那個範雎早已經皿糊糊無聲無息了。魏齊哈哈大笑道:“諸位,老夫今日這操鞭宴如何啊?”權貴們氣喘籲籲地一片笑叫:“大是痛快!”“活絡筋骨!匪夷所思!”須賈一聲高喝:“來人!将這個皿東西拖出去,丢進茅廁!”魏齊拍案大笑:“死而入廁,小吏不亦樂乎!來,侍女樂女陪席,開懷痛飲也!”

  在權貴們醉擁歌女的笑鬧喧嚷中,丞相府家老領着三個書吏,将一團皿肉草席卷起,擡到了水池邊小樹林的茅廁裡。鄭安平悄悄跟了過去,便聽幾個入廁權貴與家老書吏們正在廁中笑成一片。“每人向這狂生撒一泡尿!如何?”“妙!尿呵!都尿啦!”“尿!”“對!尿啊!哪裡找如此樂子去!”“老夫之見,還是教幾個樂女來尿,小子死了也騷一回!”哄然一陣大笑,茅廁中嘩啦啦彌漫出刺人的臊臭……

  鄭安平走進了大廳,徑直對魏齊一個跪拜:“百夫長鄭安平,求丞相一個小賞。”

  “鄭安平?”魏齊醉眼蒙眬,“你小子要本相何等賞賜?樂女麼?”

  “小人不敢,小人隻求丞相,将那具尿屍賞給小人。”

  魏齊呵呵笑了:“你,你小子想飲尿?”

  “小人養得一隻猛犬,最好生肉鮮皿,小人求用屍體喂狗。”

  魏齊拍案大笑:“狂生喂狗,妙!賞給你了,狗喂得肥了牽來我看。”

  就這樣,在權貴們的大笑中,鄭安平堂而皇之地将尿屍扛走了。

  王稽臉色鐵青,突然問:“範雎死了沒有?”

  “自然是死了。”鄭安平一聲歎息,“丞相府第二天來要屍體,在下隻給了他等一堆碎肉骨頭,又将那隻猛犬獻給了丞相方才了事。”

  “天道昭昭,魏齊老匹夫不得善終也!”王稽咬牙切齒一聲深重的歎息,良久方才回過神來,“敢問這位兄弟,這張祿當真是範雎師兄?你卻如何結識得了?”鄭安平閃爍着狡黠的目光,神色卻很認真:“大人,在下不想再說故事了。範雎之事,是張祿請在下來說的,大人隻說還要不要見張祿。他的事當有他說。”王稽點頭一笑:“你等倒是謹細,随時都能紮口,隻教老夫迷糊也。”鄭安平一拱手道:“素聞大人有識人之明,斷不至迷糊成交。”王稽笑道:“素昧平生,你知老夫識人?”鄭安平道:“張祿所說。在下自是不知。”王稽思忖道:“老夫敢問,張祿不是範雎,如何不自去秦國,卻要走老夫這條險道?”鄭安平目光又是一閃:“在下已經說過,張祿之事,有張祿自說。大人疑心,不見無妨。”王稽略一沉吟道:“也好,老夫見見這個張祿。明晚來此如何?”“不行。”鄭安平一擺手:“大人但見,仍是池畔老地方,初更時分。”王稽不禁呵呵笑了:“老夫連此人面目尚不得見,這是個甚買賣?”鄭安平瘦削的刀條臉一副正色:“生死交關,大人見諒。”王稽點頭一歎:“是了,你是相府武士,私通外邦使節,死罪也。老夫依你,明晚初更。”“謝過大人。告辭。”鄭安平起身一躬,向王稽一擺手,示意他不要出門,徑自拉開門走了出去,沒有絲毫的腳步聲。

  次日清晨,快馬使者抵達,帶回了用過秦王大印的盟約并一封王書。秦王書簡隻有兩行字——盟約可成,或逗留延遲,或換盟歸秦,君自定奪可也。王稽一看便明白,這是秦王給他方便行事的權力:若需在大梁逗留,可将盟約遲呈幾日,若秘事無望,自可立即返回鹹陽。琢磨一陣,王稽終于有了主意,将王書盟約收藏妥當,在書房給魏齊草拟換盟書簡,諸般文案料理妥當,天色也漸漸黑了下來。

  谯樓打響初鼓,驿館庭院安靜了下來。除了住有使節的幾座獨立庭院閃爍着點點燈火,偌大驿館都湮沒在初月的幽暗之中。當那隻獨木舟蕩着輕微的水聲漂過來時,王稽已經站在了岸邊一棵大樹下。獨木舟漂到岸邊一塊大石旁泊定,一個高大的黑色身影站了起來:“特使若得狐疑,張祿願意作答。”王稽道:“先生無罪于國,無罪于人,何不公然遊學秦國?”黑色身影道:“以魏齊器量,張祿乃範雎師兄,如何放得我出關?自商鞅創下照身帖,魏國也是如法炮制,依照身帖查驗出關人等,特使如何不明?”王稽道:“如此說來,先生面目在魏國官府并非陌生?”“天意也!”黑色身影隻是一歎,不說話了。王稽心下頓時一個閃亮,道:“後日卯時,老夫離魏,如何得見先生?”黑色身影立即答道:“大梁西門外三亭崗,特使稍作歇息便了。”說罷一拱手說聲告辭,獨木舟倏忽蕩開去了。

  王稽在岸邊愣怔得片刻,回到了書房,與随身跟進的精悍禦史仔細計議得半個時辰,便分頭料理善後事宜了。這件事從頭至尾都是撲朔迷離諸多疑惑,見諸于求賢史話,更是匪夷所思——已經允諾帶人出關了,卻還不識此人面目,當真拍案驚奇也。然則事到如今,此險似乎值得一冒。畢竟,這個張祿是範雎連帶出來的一個莫測高深的人物,輕易舍棄未免可惜。促使王稽當即決意冒險者,是黑色身影說的照身帖之事。這幾日王稽已查得清楚,魏國官府吏員中沒有張祿這個人,大梁士子也從未有人聽說過張祿這個名字。若是剛剛出山的才士,一則不可能立即有照身帖,二則更不可能怕關隘比對範雎頭像認出。一個面目為魏國官府所熟悉的張祿,當真是張祿麼?再說,一路同行三五日,總能掂量得出此人分量,若是魚目混珠之徒,半道丢開他還不容易?

  次日清晨卯時,王稽帶着國書盟約拜會了丞相府。魏齊立即陪他入宮,晉見了魏王。交換了用過兩國王印的盟約與國書,魏王又以邦交禮儀擺了午宴以示慶賀。宴罷出得王宮,已經是秋日斜陽了。依照魏齊鋪排:執掌邦交的上大夫須賈晚間拜會特使,代魏王賜送國禮;次日再禮送秦使出大梁,在郊亭為王稽餞行。王稽原本打算換定盟約便離開驿館,住進秦國商社,以免吏員随從漏出蛛絲馬迹。此刻欲當辭謝,又與邦交禮儀不合。魏國本來最講究邦交鋪排,強自辭謝豈非更見蹊跷?思忖之間,王稽隻有一臉笑意地依着禮節表示了謝意。

  暮色時分,須賈在全副儀仗簇擁下帶着三車國禮進入驿館拜會,招搖得無以複加。王稽沒有興緻與這個志得意滿的新貴周旋,沒有設宴禮遇,隻是紮紮實實地回敬了須賈一車蜀錦了事。須賈原本是代王賜送國禮,自以為秦使定然要設宴禮遇,想在酒宴間與強秦特使好生結交一番,來時便帶了一車上好大梁酒,一則以自家名義贈送王稽,二則省卻王稽備酒之勞。誰知王稽卻不設酒,心下大是沮喪,及至看到一車燦爛蜀錦,頓時喜笑顔開,滿面堆笑地說了一大堆景仰言辭,方才颠颠兒去了。

  須賈一走,王稽立即吩咐随員将一應禮品裝車運往秦國商社。三更時分,随行禦史前來禀報:十二輛禮車已經全部重新裝過,中間有三輛空心車。王稽心下安定,召來幾名幹員計議了一番明日諸般細節,方才囫囵一覺,醒來已是曙光初顯了。

  太陽初升,大梁西門外十裡的迎送郊亭已經擺好了酒宴。須賈正在亭外官道邊的上馬石上瞭望,見官道上三騎飛來,當先一名黑衣文吏滾鞍下馬一拱道:“在下奉秦國特使之命禀報上大夫:特使向丞相辭行,車駕稍緩,煩勞上大夫稍候片刻。”須賈連連擺手笑道:“不妨不妨。特使車駕禮車多,自當逍遙行進,等候何妨?”

  此刻,旌旗招展的秦國特使車隊堪堪出得了大梁西門。大梁為天下商旅淵薮,雖是清晨,官道上已經車馬行人紛纭交錯了。大梁官道天下有名,寬約十丈,兩邊胡楊參天,走得兩三裡總有一條小路下道通向樹林或小河,專一供行人車馬下道歇息打尖。第一個下道路口,便是三亭崗。三亭崗者,一片山林三座茅亭也。一條小河從山下流過,小小河谷清幽無比,原是大梁國人春日踏青的好去處,自然也是旅人歇腳的常點了。目下正當秋分,枯黃的草木隐沒在淡淡晨霧之中,三亭崗若隐若現。到得路口,特使車馬儀仗駛出中央正道,緩緩停在了道邊,三輛篷車辚辚下了小路。

  片刻之後,三輛篷車又辚辚駛了回來,隐沒在一片旌旗遮掩的車隊之中。頭前一聲悠揚的号角,特使車駕儀仗又迤逦進入官道中央辚辚西去了。到得十裡郊亭,特使車馬儀仗整肅停穩,隻有特使王稽笑着走下了轺車。須賈遙遙拱手笑道:“特使大人,宴席甚豐,請随員們也一并下馬,痛飲盤桓了。”王稽淡淡笑道:“上大夫雖則盛情,奈何秦法甚嚴,随員不得中道離車下馬,老夫如何敢違背法度也?”須賈頓時尴尬:“這這,這是甚個法度?這百十人酒席,是在下私己心意,無關禮儀……”王稽向後一揮手笑道:“來人,賜上大夫黃金百镒,以為謝意。”須賈立時呵呵笑了:“這卻哪裡話來?須賈餞行,大人出金。”王稽一拱手道:“本使奉秦王急書,不能與上大夫盤桓了,告辭。”回身跨上轺車一跺腳,“兼程疾進!速回鹹陽!”特使車馬風馳電掣般去了,須賈兀自舉着酒爵站在郊亭外喜滋滋愣怔着。

  一日快馬,暮色時分王稽車隊已進了函谷關,宿在了關城内的官署驿館。王稽心下松快,吩咐一個精細吏員,将藏在空心車中的張祿隐秘地帶入驿館沐浴用飯;自己去吩咐一班随員立即将車馬分成兩撥,十二輛禮車為一撥交仆役人等在後緩行,其餘随員與使節轺車為一撥,五更雞鳴立即出發。安置妥當,王稽來找張祿說話,照料吏員卻說張祿沐浴用餐之後回篷車歇息去了,隻留下了一句話:“到鹹陽後再與特使叙談。”王稽思忖一番,也覺得函谷關驿館官商擁擠,要暢快說話确實也不是地方,便吩咐精悍禦史親自帶領四名武士遠遠守護篷車,自己匆匆去官署辦理通關文書去了。

  雄雞一唱,函谷關活了。号角悠揚長鳴,關門隆隆打開,裡外車馬在燈燭火把中流水般出入,一片繁忙興旺。王稽車馬随從二十餘人,也随着車流出了驿館。一上官道,王稽吩咐收起旌旗儀仗快馬行車。一氣走得三個時辰,将近正午時分,到了平舒城外。王稽正要下令停車路餐,卻見西面煙塵大起旌旗招搖,前行精悍禦史快馬折回高聲道:“禀報大人,穰侯旗号。”

  “車馬退讓道邊。”一聲令下,王稽下車站在道邊守候。

  片刻之間,穰侯魏冄的車騎馬隊已經卷到面前。魏冄此次是到河内巡視,随帶兩千鐵騎護衛,聲勢驚人。遙見道邊車馬,魏冄已經下令馬隊緩行,正遇王稽在道邊高聲大禮,也高聲笑道:“王稽啊,出使辛勞了!”王稽肅然拱手道:“謝過丞相勞使。秦魏修好盟約已成,魏國君臣心無疑慮。”魏冄敲着車廂點頭道:“好事也。關東還有甚變故?”王稽道:“禀報丞相:山東六國無變,大勢利于我邦。”魏冄哈哈大笑:“好!老夫放心也!”倏忽臉色一沉,“谒者王稽,有否帶回六國遊士了?此等人徒以言辭亂國,老夫厭煩。”王稽笑道:“禀報丞相:在下使命不在選士,何敢越俎代庖?”魏冄威嚴地瞥了王稽一眼:“谒者尚算明白了。好,老夫去河内了。”腳下一跺,馬隊簇擁着轺車隆隆遠去了。

  突然,篷車中傳出一個渾厚的聲音:“特使大人,張祿請出車步行。”

  “為何?”王稽大是驚訝。

  篷車聲音道:“穰侯才具智士,方才已有疑心,隻是其人見事稍緩,忘記搜索車輛,片刻後必然回搜。在下前行,山口等候。”王稽略一思忖道:“也好,便看先生料事如何?打開車篷。”嚴實的行裝篷布打開,一個高大的蒙面黑衣人跳下車來,對着王稽一拱手,匆匆順着官道旁的小路去了。王稽第一次在陽光下看見這個神秘的張祿,雖則依然垂着面紗,那結實周正的步履卻仍然使王稽感到了一絲寬慰。

  黑色身形堪堪隐沒在枯黃的山道秋草之中,王稽一行打尖完畢正要上道,東面飛來一隊鐵騎遙遙高喊:“谒者停車——”王稽一陣驚訝,又不禁笑了出來,從容下車站在了道邊。此時馬隊已到眼前,為首千夫長高聲道:“奉穰侯之命:搜查車輛,以防不測!”

  王稽拱手笑道:“将軍公務,何敢有他?”淡然坐在了道邊一方大石上捧着一個皮囊飲水去了。片刻之間,二十多名騎士已經将王稽座車與三輛行裝車裡外上下反複搜過,千夫長一拱手說聲得罪,飛身上馬去了。

  王稽這才放心西行,車馬走得一程,遙遙便見前方山口伫立着一個黑色身影。車馬到得近前,王稽一拱手道:“先生真智謀之士也!”黑衣人悠然笑語:“此等小事,何算智謀?”徑自跨上了王稽轺車後的篷車,“公自行車,我要睡了。”王稽笑道:“先生自睡無妨,秦國隻有一個穰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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