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妙玉
到了攏翠庵,賈玮徑直走入後院的佛堂内。粗使丫頭們則将水倒入前院的大水缸,又下去提水了。
攏翠庵的佛堂很小,但異常潔淨,這跟妙玉本身有潔癖有關。
佛堂内每日裡都有姑子認真灑掃,早晚各一次。
賈玮不禁暗自搖頭,如此幹淨,還要清洗什麼,真是多此一舉。
不過,此話他也隻能藏在心裡,不可能對妙玉說。妙玉的性情他是知道的,跟黛玉、晴雯一樣,是出了名的任性,若是聽了不愛聽的話兒,說不定立刻就會撂下臉來,冷若冰霜。
而别人指摘她潔癖這一點,她向來最為反感。
她自有她的道理,她說,“佛國最講究的就是潔淨。《佛說阿彌陀經》裡說,極樂世界諸塵不染,諸垢不生,是衆生向往之所,我心喜潔淨罷了!”
桌案上供着一排長明燈,發出柔和的光暈。
地下幾張蒲團,一個妙曼的身影正坐在其中一張蒲團上,輕袍緩帶,穿的居然是道服,而一頭烏發,也是像道士那樣,挽成一個道髻,以玉簪固定,使得她整個修長的玉頸,皆顯露出來。
這就是府裡人私下裡說的“僧不僧,俗不俗”的妙玉妙尼。
見到賈玮進來,妙玉指了指她對面一張蒲團,示意他坐下。
賈玮自然照做,一面坐下,一面道,“妙玉,我已叫了幾個粗使丫頭提水上來了,她們在前面忙呢。”
“你既來了,我再為你誦遍《金剛經》吧。”妙玉沒有理會賈玮的話,而是直接說到了另一個話題。
這些俗務的事兒,既然賈玮已幫她做到了,她壓根不願再提及。
賈玮也是見怪不怪了,也不再多言,點點頭,道,“那就有勞了。”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衆。千二百五十人俱……”妙玉長長的睫毛覆下來,眼觀鼻,鼻觀心,口唇翕動,誦起了經文。
她的聲音十分悅耳,卻又帶着幾分天生的清冷,聽她誦經,像是有人在對面撥動琴弦,一時物我兩忘。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佛說是經已,長老須菩提、及諸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一切世間天人阿修羅,聞佛所說,皆大歡喜,信受奉行。”
約莫半個時辰後,妙玉誦完了經文。
她擡起眼簾,望向賈玮,“恩,這是第幾次為你誦經了?”
“第六次吧。”賈玮想了想道。
“那我積了六次功德了。”妙玉微笑起來,自我戲谑道。
她氣質像空谷幽蘭,偏向清冷,但這一笑,卻似冰雪消融,整個佛堂都明亮了幾分。
“原來你是為了功德,才為我念誦的啊。這豈非陷入了‘我執’之中?”賈玮欣賞着她的風華,出言助興。
他近來在妙玉指點下,看了些佛藏,也能粗淺引用一二。
“我本來就有執念,而且多得很。”妙玉不假思索地道。
賈玮心想,這話也隻有你自己能說得,别人可不敢這樣說,笑道,“舉一二例子說說看。”
“前陣子,你們一大家子不是都來攏翠庵了嗎?有個叫劉姥姥的,吃的茶杯,我嫌不潔淨,不要了,後來你讨了去,送與她。數日後,我靜坐時,想到當時若沒見着她用這茶杯吃茶,那這個茶杯,究竟是潔淨還是不潔呢?
“我隻因覺得她腌臜,她用過的茶杯自然也是不潔的,可見潔與不潔,也隻是虛幻。金剛經有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我既将虛幻當成真實的了,豈非着相了麼?既着了相,便有執念,不能明心見性,不能見如來。”
她說的這件事,其實發生在賈玮重生以前,但他看過書,且融合了記憶,自然了解得很。
眼下見她自己都心悟了此事,就趁勢打趣道,“那下回劉姥姥她再來吃茶,你不會再嫌棄那茶杯了吧?”
妙玉搖搖頭道,“一樣嫌棄。我似悟了,其實未悟,念頭尚未通達,一想到劉姥姥用我的茶杯,還是非常不喜。慢慢來吧,有道是‘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賈玮暗自一笑,這才是妙玉,雖在空門,其實個性十足。
這時,一個姑子進來,奉上茶來。茶盤上兩個杯盞,其中一個是妙玉自個專用的“綠玉鬥”。
妙玉伸出素手,隻取了那隻綠玉鬥,便命那姑子離去。
放在唇邊,輕抿了一口茶後,她将綠玉鬥遞給賈玮,“喝吧。”
賈玮記得自己重生以來,第三次來攏翠庵時,妙玉就與他共飲一杯茶了。而之前兩次,還都是各飲各的,隻是妙玉讓他用綠玉鬥而已。
當時,賈玮想到了一個詞,叫“間接接吻”,他很難猜得透對方的心思,妙玉這人,很難以常理測度,不過,對方對他有好感,那是必定的了。
否則以妙玉的潔癖,怎麼可能與他共飲一杯茶?
這也更讓賈玮感受到妙玉的離經判道,在這時空,這種行為簡直大膽到出奇,更何況她是一個出家人。
對賈玮而言,這自然沒所謂,共飲就共飲,和妙玉這樣的妙尼“間接接吻”,他還求之不得呢。
他接過綠玉鬥,湊近鼻端,盞口還留有妙玉淡淡的唇香,他慢慢地飲着,心裡覺得這真是一件非常暧昧的事兒。
看着賈玮将茶一點點地喝完,嘴唇始終沒有離開盞口,妙玉莞爾而笑,款款站起身來,“好了,今日我也乏了,不能陪你了,你自去罷。”
說着,她轉身離開佛堂。賈玮目送她離去,陽光從外頭照進來,逆着光線,包裹在寬大道服中的身姿輕盈而又窈窕,真實而又虛幻,這一刻,賈玮真覺得她不似塵世中人。
賈玮下山時,時辰已晚,他就沒有再回院中,而是直接出園,往賈母那邊去了。
用過晚飯後,他正要同一衆姐妹結伴回園,不料母親卻示意他,跟她去她院子那邊。
賈玮知道母親肯定是有事與自己相商,而且十有八九便是為父親納妾的事。心想母親這麼快就做了決定,還是很有手腕和魄力的。
這是家中大事,而且是他本人出的主意,賈玮自然重視得很,立刻二話不說地就随母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