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姬嗜酒。
赢了賭注的太子妃殿下心情大好,賜下十壇陳釀美酒,登基大典過後還特地邀她共飲。
彼時甯昭昭鳳袍加身,東宮已經改為皇城的中心。新皇甚愛重皇後,賜給她的封号裡甚至還保留了她的名字,昭仁。
前頭赴宴過,龍姬扶着微醺的甯皇後回了後殿。
她喝得分明不多,可是身子已經嬌軟無力,搖搖欲墜。
“龍姬,你喝了多少?為何都不醉?”
龍姬清淺一笑,道:“回娘娘話,龍姬自小在酒壇子裡泡大,所以不醉。”
甯昭昭笑道:“哦,在酒壇子裡泡大的。”
她突然回過頭,發現龍姬豐潤的唇畔下有一枚妩媚的小痣。
甯皇後笑得可不正經了,突然手襲上了龍姬的豐兇。
龍姬:“……”
甯皇後喃喃道:“咦,好軟。”
龍姬:“……”
少頃,那混着酒香的柔荑突然撫上了龍姬的面容,甯醉鬼喃喃道:“嗯,你這兒有顆痣,真好看,聽說痣長在這兒,不缺吃……”
說着她醉醺醺地就想往人家嘴上湊。
龍姬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下一瞬,醉鬼被從她身上扒了下來。
龍姬一擡頭,看到了黑着臉的新帝。
“陛下……”
甯皇後醉醺醺地又往丈夫身上爬,笑得甜膩,道:“你來啦?來跟我生妹妹了。”
新皇頓時手忙腳亂,哪裡有空管龍姬,抱起嬌妻就走,嘴裡輕聲罵道:“以後再不讓你喝酒了,瞧瞧你這個樣子。”
可是龍姬分明看得出來,他眸中的寵溺之色。
月色下,龍姬望着他們遠去的背影,不禁想,受盡寵愛的女人,大約就是那樣的吧。
她不禁笑了一聲,雖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發笑。
其實龍姬已經厭倦了男女之情。甚至這兩年來,大概是張邁被下了禁令開始吧,她身邊的相好也漸漸沒了。
說什麼養一群男寵……吓他的罷了。
和張邁不同,龍姬是在黑市長大的。十五六歲,長成絕色尤物,就曾經被上一任黑市之主作為禮物送給了敵手。
她冷眼看着那名義上的丈夫,一邊貪慕她的年少貌美,一邊又顧忌着她的來曆。
然後一年後,她殺了自己名義上的丈夫,回到黑市。
再被送人,再殺人。
如果說第一次,她非常不情願,可是後來龍姬對丈夫這種東西,早就麻木了。
是啊,曾幾何時,她身邊睡着的,都是随時要和她互相厮殺的人,她對男女之愛,還能有什麼遐想?
不是沒有見過迷戀自己至深,最後還想要策反她的男人。但那男人一心等着她投誠,反而死得比他的任何前人都容易。
因為龍姬明白,金鳴一日不死,她若是稍有軟弱,便會屍骨無存。
終于殺了金鳴,龍姬卻仿佛還沒有從那一場一場的噩夢裡醒過來。
所以她從不讓人在身邊過夜。
第一個在她身邊過夜的,是張邁。
船王家的小少爺,因為不務正業,從小玩煙火,被逐出家門。黑市接了帖子要他的人頭。那時候,龍姬已經投靠了顔清沅,聽顔清沅的吩咐把帖子壓了下來,自己帶着駝隊進沙漠去找那個小傻子。
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固執,跑進沙漠也不肯往家跑。
當時,日落黃昏,正是沙漠最美的時候。龍姬從駱駝上翻身下來,金色的薄紗拂過他的臉。
然後他睜開眼,抓住了她的腳踝。
那天正好遇到風沙,龍姬溫柔地吩咐駱駝隊伍跪下,在沙漠中鑄起駱駝牆,吩咐手下躲在駱駝隊後面避一避。
手下都知道龍姬的脾氣,個個離她遠遠的。
隻有張邁死活要賴在她懷裡,不然就甯願跑出去讓風沙吞噬。龍姬惦記着顔清沅的吩咐,隻能忍氣吞聲。
顔清沅原就打着想要吸納此人的主意。吩咐龍姬去勸,他竟然二話不說就投誠了。快得有眼睛的人都看出來他對龍姬是什麼心思。
隻不過嘛,理想和現實還是有點差距的。
張邁進了黑市,然後就成了……龍姬的手下。
彼時金鳴到了西域,喝醉之後,突然打起了龍姬的主意,似乎覺得這等尤物向來被派去送給别人享用,自己卻沒有嘗過滋味,有點虧。
拉了龍姬就想入帳,結果被張邁随手操過椅子來就打破了頭,昏了過去。
當時龍姬跪在金鳴跟前兒,跪了一天一夜。
顔清沅趁亂帶了被迷暈的張邁走。
那天龍姬到底是怎麼把這件事解決的,張邁一直不敢問,但也是從那以後,他就變了個人。
他變得極狠,真正融入了黑市,成為顔清沅手下一員最得力的幹将。
他也變得極其不羁,身邊的女伴一個接着一個的換,尤其喜歡對龍姬身邊的侍女下手。
本來像跟屁蟲一樣跟着龍姬的人,猛地就對着龍姬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了。
然而最讓張邁覺得無力的是,他以為龍姬會生氣。
可是她不屑一顧。
張邁以為自己就要渾渾噩噩這麼過了,這一輩子。
直到那一次,他和龍姬完成了任務,匆匆從羅山趕回,路上遇到了他的親生父親。
父子相見,不再像當初那麼劍拔弩張,甚至坐下來和和樂樂地喝起了酒。
龍姬退席的時候,聽張父說起,海邊他的小未婚妻,等着他至今未嫁。
龍姬微微一笑,掩去了兇中的情緒。
他來自東海,而她,生于漫天黃沙。
黃沙東海,窮其一生,大約也不會有什麼交集。
那天夜裡龍姬獨自喝得酩酊大醉。
她很久很久沒有醉過,隻因她不想。
而那個夜晚,她想醉。
張邁尋了出來,找到了倚欄而醉的她。
生平第一次,張邁攬她入懷。
昔日單薄的少年,不知何時,長出了寬闊的臂膀。他的眉眼之中,有和她一樣的滄桑和不可自拔。
龍姬自認很清醒,她扯着他說了很多話。
說她今生要過怎樣的日子,說她立誓要以自己想要的方式老去。
守着月亮西升東落,說了一晚。
張邁的話很少。從頭到尾,他隻說了那幾句話,是什麼來着?
一直以來,龍姬隻記得他那時月下的眉眼,卻刻意忽略了他的話。
如今細細回想,才想起來,他說的是:“我一直在等,等着我能和你比肩,等着比你強大。等着……我能保護你。終于等到了,是拿命換來的。結果到頭來,我卻依然不能靠近你一分一毫。”
他在她耳畔輕輕地道:“七年了,龍姬。”
那是一年前的張邁,帶着一絲滄桑,和他最後一點點倨傲。
然後,他跟龍姬回了京城,繼續做他風生水起的京城掌舵。
海還是海,沙還是沙。
至于那一夜是怎麼發生的,宿醉的龍姬已經不記得了。
那是她近幾年來第二次醉。那是張邁第三次在她身邊過夜。
她隻記得他的手……溫柔而憐惜,撫過她的眉眼,動作輕得甚至微微顫抖。
他親吻她的耳尖唇畔,仿佛極度眷戀不舍。就這麼厮磨了一整夜。
唯恐睜開眼夢醒了一切不在。
然後他入獄,成為衆矢之的。
龍姬隐隐感覺到不安。這種感覺,她以前也會有。她以為這次跟從前一樣,是一種女性特有的,直覺。
直到往昭獄多跑了幾趟,張邁平安無恙地出獄,她才猛地明白……
什麼直覺,那種不安感覺,分明就是擔心!
第八年的張邁,已經一年前僅有的那點倨傲都沒有了。
京城的風光在前,主子施壓在後。
張邁卻是連想都沒想的就要跟她走。
甚至,她都還沒有答應,張邁就已經進宮去鬧了一趟,要辭去身上的所有職務。
主子問他:“你到西域去幹什麼?一山不容二虎,那裡已經有了龍姬,沒你的位置了!”
張邁很自然地道:“屬下不是虎,不跟龍姬相争。屬下想明白了,以後龍姬就是屬下的主子,屬下是去做男寵的。”
若不是女主子攔着,隻怕張邁就已經當場被劈成兩半。
龍姬聽說了,也沒吱聲,默默地收拾了東西,搬進了張邁房裡。
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張邁回到黑市,掀了簾子見了她,眉開眼笑。
龍姬輕聲問:“你舍得啊?”
張邁道:“有什麼舍不得的。我從前也是舍得的,若是早知道你吃這一套,我早就抛了什麼都不要了。那不是,怕白送到你跟前兒你都懶得多看一眼麼。”
龍姬其實很不習慣。她真的沒想要身邊再多一個人。
但是,她似乎必須慢慢地去習慣了。
……
赴了宴,龍姬匆匆出了宮。
宮門外果然有一輛青頂馬車等着她,駕車的人一襲白衣,清純又邪魅。
他沖她微微一笑,道:“出來了?”
龍姬快步上了前,上了馬車才道:“怎麼又是你親自等在這兒?”
“我這都被革職了,掌舵令牌也被收了去,不等着你我還能去哪兒。”
龍姬眯着眼睛笑了笑,百媚叢生。
張邁看得恍了神,喃喃道:“還是很值的。不過你可得對我好一些……我現在一無所有,隻能靠你了。下半輩子都靠你養了。”
說着,他套上了馬車,慢慢地開始往前趕路。
龍姬突然想到剛才新皇抱着皇後的情景。
她突然爬到了張邁背上,笑道:“是麼,我養你是養得起的。隻是,不知道你要怎麼讨好我了。”
張邁猛地一個激靈,道:“回去,我這就讓你知道我怎麼讨好你!”
月色下,馬車漸漸遠去,隻留下馬蹄聲混着一片銀鈴般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