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第191章 :兩婦之間遊刃有餘(二)
元仲華在高澄懷裡稍揚起臉來,卻被一種很特别的香味給吸引了。這種香味很陌生,很奇異,不常有。此前她也從來沒有在他身上聞到過這種味道。
這是一種鮮花的香味,但不是一般的桃杏等流俗之香。這香味強烈又刺激,像是一種暗示,又像是一種警示。元仲華心裡不安起來,這時高澄将她松開一些,低下頭來用唇吻向她。就在這同時,元仲華清楚地看到他面頰、脖頸上處處口脂的痕迹。
鮮豔而刺目的口脂狠狠紮痛元仲華。
她的心狂跳起來。忽然猛地推開他,來不及從他懷裡起身,就側轉過去低下頭來猛烈地幹嘔起來。
外面的阿娈聽到這聲音不等招喚就趕緊進來。看到這樣情景阿娈還以為是主母昨天因為飲酒過量,酒勁兒還沒消下去。不等郎主吩咐就喚奴婢們來服侍世子妃洗漱。屋子裡一下子就人進人出地熱鬧起來,打破了剛才一瞬間的尴尬。
高澄看一眼阿娈。他抱着元仲華軟得幾乎沒有力氣的身子。
阿娈趕緊回道,“夫人昨日在宮裡和皇後共飲,本就不勝酒力,後來還是皇後讓人帶夫人去偏殿裡休息了一會兒才好些。”阿娈的意思其實是想給元仲華過激的反應找個理由,同時也是提醒世子。
阿娈一邊說一邊盯着高澄腮上、頸上的口脂印記,又給高澄用目光示意。元仲華一夜未睡安穩,再這麼一鬧,渾身真的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既便這樣,她還是推開高澄,又斜靠回憑幾裡面,微微閉上雙目。翻江倒海的感覺過去了,但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倒盡胃口的感覺卻萦繞心頭不肯過去。
高澄看阿娈看他的目光很怪異,再看一眼元仲華閉目養神的樣子,她一時無力顧及他,便也看着阿娈以目光相詢問。阿娈隻得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腮、頸再次示意他。
高澄不解地擡手輕輕觸了觸自己的腮邊、頸上,再看手指。手指已經沾上了那些殘留的口脂痕迹,高澄這才恍然大悟。再瞧一眼元仲華,像是虛弱、疲憊極了。
高澄一瞬間心裡已經明白,元仲華一是因為昨天看到他戲弄月光,心裡有了誤會;二是因為今天又看到他身上昨夜元玉儀留下的這些痕迹,又讓她心裡不痛快。
他心裡一夜惦記着她,一直沒睡安穩。淩晨時不及盥洗就回來了,但還是讓她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他也覺得确實是自己太大意,沒顧及她的感受。
明白了就有了主意,把阿娈還有别的奴婢都抛于腦後,視而不見。
傾過身子來貼上元仲華,知道她無力承受他,用手臂摟緊了她的腰、背,使她不勞累,伏在她耳邊膩笑着低語道,“殿下昨夜未眠,辛苦了,都是下官的錯。正巧下官昨夜和長猷、叔正議事,也是一夜未眠,也着實辛苦。殿下就不心疼下官嗎?”
阿娈和幾個奴婢看世子忽然這麼嬉皮笑臉地讨好世子妃,都想笑又不敢笑。元仲華已經好不容易調勻了氣息,剛剛緩過來,睜開眼睛看到幾乎貼上她面頰的那張傾城容顔,她卻忽然以袖掩口地側過頭去,似有厭惡感。眼睛裡也全是不相信。以前她從未這麼對待過他。
高澄心裡明鏡一般,卻有意笑道,“下官何來如此大福,得公主一般賢妻。”一邊又回過頭來大聲吩咐阿娈等人,“快去拿熱水來洗漱。”又轉過頭來,臂上一用力,把元仲華抱緊了頑皮笑道,“殿下答應陪下官去入寝了?”說着不等元仲華說話就用力把她橫抱起來往裡面夜寝的床榻走去。
不管怎麼說這已經是早晨了,哪裡有丈夫一回來就晝寝的,元仲華紅了臉急道,“誰答應了?”一眼又看到他面頰上的口脂,嗔道,“你出去!”
高澄立刻抱着她轉了個身,就往外走。一本正經地問道,“殿下想去哪裡陪下官入寝?”完全一副順從的神情,隻等着元仲華指哪兒就去哪兒,很聽話的樣子。
“放開我。”元仲華這時稍有緩解,有了些力氣,在他懷裡不老實起來,用力推拒他,想掙脫。“放我下來,你出去!”
高澄根本不理睬她,一邊抱着她又轉身往裡面走一邊像自語般道,“下官也不舍得又離開公主,所以西征之前特來和公主道别。”一邊說一邊已經是滿面憂戚,戀戀難舍的樣子。
果然,元仲華一下子就被他成功地轉移了注意力,有點不敢置信地問道,“夫君是什麼意思?”她有種不好的預感。
看元仲華的神色一下子就不安起來,全忘了剛才的事,顯然是特别關心他。高澄心裡感動,也不忍心再吓她。
他已經抱着她進了内寝,回身示意阿娈等人退出,等重重簾攏垂落下來,就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高澄收了笑正色道,“下官即日便要率兵前往蒲津關,又要勞公主牽挂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裡也有一抹不安潛出,剛才玩笑的意思已經散得幹幹淨淨。神色也略有沉重起來。
又想起來昨天關于和親的那個議題,竟有點擔心起元仲華,綠眸子戀戀不舍地系于她身上,“不知何時能返回邺城,下官心裡也惦念公主。”
元仲華聽他這麼說,眼睛裡又盈滿了淚。怕他立刻就會從她眼前消失,怕又會漸漸疏遠,若即若離,她伸出雙臂摟住了高澄的脖頸,但嗅入的卻還是那種陌生又怪異的花香。
任憑涕淚橫流,面向外側把頭枕在他肩上,“夫君不須這麼瞞着我,還是把那個人帶回府來吧。”元仲華種種傷心、恐懼湧上心頭,流淚不止,哽咽道,“我不想夫君總留連在外不肯回來。”
聽元仲華一語點破,也聽出來她此刻很是傷心,高澄沉默了。但他不想和元仲華過多解釋,不接這個話題。
抱着她停下來,沒再往床榻走去,好半天忽然說了一句,“下官心裡隻有殿下,沒有别人。”
兩個人都沒再說話。盡管心裡都有太多疑問,但其實都知道對方說的是真話。但此時此刻的真話又未必永遠都是真的。
洛陽故都,在經曆了魏室分裂東、西,分别遷都城于邺城和長安之後,就漸趨于冷清、沒落了。舊宮苑、官衙往日裡的威嚴、尊貴已經不複存在,就是街市人家的繁華也不複盛況。
遷都,不隻是各色人等遷離了洛陽,就連原本都城的王氣也跟着煙消雲散了。洛陽隻是洛陽城,大魏都城蕩然無存。民戶遷徙,宮殿拆毀,漢魏舊地幾乎成了廢墟。
宇文泰此次重回洛陽城,雖然勾起了許多昔日回憶,但看到洛陽城的興廢,想想當日入都觐見、奉旨成婚,也免不了唏噓慨歎。
洛陽之東的瀍河,北依着邙山,西入洛水,宇文泰立于瀍河邊向北而望,總覺得可以依稀看到邙山上的帝陵。或者是眼睛看不到,心能看到。
自從高祖孝文帝從平城遷都洛陽後,邙山上至今已葬了四位大魏皇帝。高祖孝文帝元宏、世宗宣武帝元恪、肅宗孝明帝元诩,還有河陰之變死于爾朱氏之手,被谥為敬宗的孝莊帝元子攸。
依《谥法》的解釋:夙夜警戒曰敬;夙夜恭事曰敬;象方益平曰敬;善合法典曰敬。不知道元子攸的廟号中的敬字取的是哪個意思。
宇文泰其實于《谥法》并無研究,他本身當然也不是儒生,不會這麼在意這個。他是代北武川草原上長大,年少時就身負皿仇和責任在亂世中追索鴻圖大志的人。
既便鴻圖大志也不是哪個人生來就有的,總是在安身立命之後。這就是他和高澄的不同。今天他站在這裡,他執掌一國之興衰當然和當年疲于奔命時不可同日而語。
現在他要奪取洛陽。
不隻是因為他答應過皇帝元寶炬,要保住大魏的帝陵、宗廟,更因為洛陽對他來說至關重要。潼關、洛陽、虎牢……黃河之南。隻有牢牢控制了河南之地,他才能進而繼續向東直至邺城,直到把整個東魏據為己有。使兩魏再次合而為一。
瀍河兩岸在這個季節是果實磊磊的收獲之季。兩岸有數不盡的櫻桃樹,仲夏時節滿枝的櫻桃綴得每棵樹都躬身低頭。櫻桃,《禮記》中稱為“含桃”,曾是周天子祭祀先王陵寝和祖廟的珍貴祭品。平王遷都洛邑後就選中了邙山腳下、瀍河岸邊的“朱櫻”以薦寝廟。
此刻宇文泰眼前看到的這種顔色深紅、品相端莊而有王者氣的櫻桃就是當時周天子薦寝廟的朱櫻。瀍河從腳下緩緩流過,河水清澈幾可見底,遠處邙山起伏,其勢雄渾。時至仲夏,不似冬天那般凋零,繁花似錦時反倒讓人心裡有一種格外不同的寂寥落寞感。
北雍州刺史、車騎将軍于謹是作為東伐的先鋒大将出征的。其實剛開始主公宇文泰要主動攻伐東魏就讓于謹覺得有些意外。連年饑馑,民貧國弱,能支撐住這個幾近破碎的所謂“大魏社稷”已經是實屬不易了,怎麼還能主動攻伐。如果東魏真的傾巢而出,大軍席卷而來,則不異于以卵擊石,到時候就是一敗塗地的後果。
但是主公果斷不疑,率兵東出。其實于謹心裡也明白,實在是窮盡無計,才不得不速奔陝州以取倉粟解危急。沒想到饑餓之師,并無退路,竟以僅僅一萬之衆便拔盤豆、克恒農一路殺來所向披靡,令河北諸城望風歸附。挾此威勢,直奔洛陽而來。
于謹看着瀍河邊櫻桃樹下那個身着兩裆铠的背影。忽然發現主公不知從何時起竟削瘦了許多。此時他并未戴兜鍪,僅以小冠束發,黑色的袴褶顯得有點随意,如果是個陌生人,瞟一眼也不會想到這是大魏執掌廟堂的大丞相,也許隻會以為是個尋常将士。他少年時的意氣豐發不知道哪裡去了,曾經那麼挺拔的肩背在此刻讓人覺得像是被看不見的千鈞重負壓着。
“主公。”于謹已經走到宇文泰身邊聲音低沉地喚道。
宇文泰立刻轉過身來。還是那麼精緻濃重的劍眉,還是如點漆般又大又黑的眸子,面容未變,可就是不知道哪裡多出了滄桑的味道。
“主公,那俘獲的陝州刺史及八千将士也是拖累,河北諸城已降,不如先入關以養息,保威勢以待時日,等到兵力集結再行東進也不遲。”于謹的話說的比較緩和,其實意思是既已取了倉粟,解了燃眉之急,不如見好就收。
畢竟隻有這一萬人,可以挾勇而來卻不耐長久之戰。若是虎頭蛇尾,前面大勝,後面又大敗,就得不償失了。隻是于謹為人謹慎有度,不會說讓主公沒面子接受不了的話。
于謹的心思宇文泰豈能不知道。又轉過身來向邙山眺望,“高敖曹和侯景屯兵三萬于虎牢是懼我再東進,以險關當道而扼守。侯景有私心,怕丢了多年經營的基業。高敖曹雖倨傲無行,但畢竟還是高歡的舊人。”
于謹也接道,“主公說的是,侯景和高敖曹兩個人雖各有私心,但此時卻心思一緻,主公不如引兵西入潼關以觀後勢。況且元貴送信來,東寇帶甲二十萬已重至蒲津關,重兵屯集,但元貴也一時看不出來其真實意圖,不知何時渡河。”于謹看宇文泰沒說話,又轉述道,“元貴令臣禀于主公,必定以命相守,不許東寇渡黃河、入潼關。”
趙貴能不能守得住,能不能擋得住二十萬東魏軍這是生死攸關的事。守得住、擋得住,皆大歡喜。守不住、擋不住,國破家亡。
“這二十萬帶甲是誰節制?”宇文泰又轉過身來,看着于謹。
“先說是世子高澄,後來斥候所報高澄不在軍中,連他帶來的心腹右丞陳元康,還有武衛将軍侯和也一并都沒再見到。軍中節制者是晉州刺史,西道大行台慕容紹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