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第205章 :西魏軍望風收河南
利刃在頸,宇文泰全然沒有感覺般對其視若無物,冷靜地盯着高澄。
高澄雖持刃以對,但也沒有再下一步的動作,綠眸中幽光閃閃地盯着他。
“澄弟為何不殺我?”宇文泰微笑道。鋒利的薄刃貼着他的肌膚,好像隻需要輕輕一劃就能把他的脖頸像紙一樣輕易劃破。
“西賊不滅,殺汝何用?”高澄的聲音極冷,就像他此刻的目光一樣。是啊在他眼裡,宇文泰究竟還是個西賊。
“姑父又為何不殺我?”頓了頓,他究竟還是忍不住想問,他究竟還是想知道。好奇心使然,宇文泰明明可以殺他,也可以帶他回長安,他是有意放過他的。
“謝澄弟當年洛陽放行之恩。”宇文泰的一雙寒如星的眸子裡帶上了一縷暖意。
高澄一怔。他要在腦子裡搜索一刻才想起來,宇文泰是指當日他在洛陽被賜婚,尚長公主成了驸馬都尉。大丞相高歡有意留他在洛陽,他執意西去時的事。放宇文泰回關中,高澄從未後悔過,當日也不并是刻意安排,沒想到會有今日之果。
可是宇文泰這個回答究竟還是太讓他意外了。當年他們相逢意氣,誰都不是一開始就那麼冰冷無情。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都變了。
高澄醒悟過來,看着宇文泰。就在他以為他們都變了的時候,他又變回來了。
“年深日久,姑父不必再記得。”高澄心裡不知是何味道。他們在建康初相識,數年以來時而若敵,時而若友,或許在自己心裡都不能明白究竟把對方是當成對手還是朋友,或者還是兄弟?
“澄弟當日放我回關中,是想與我光明正大地對決,今日我亦如此。”宇文泰坦然道。
他有過多少次能殺高澄的機會?可是真正下了決心的時候又有幾回?他不得不承認,其實他也不想就這麼殺了高澄。
高澄慢慢收回了匕首。他心裡何嘗不是和宇文泰想的一樣?
這時陳元康已經到了近前,看到高澄收了匕首。宇文泰下馬,他按住了馬上的高澄,示意他不必下馬。宇文泰沒再說話,卻揮鞭抽在馬股上。那匹馬馱着高澄便向着陳元康這邊奔來。
宇文泰立于原地,舉目相望,看着馬上高澄的背影。
陳元康沒再往前,看着高澄向自己這邊而來,他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宇文泰,心裡第一次有點佩服這位西魏的大丞相。
這邊李虎、獨孤信大戰高敖曹已露敗象。一直旁觀的侯景突然看到遠處高澄的馬跑過來,後面還跟着陳元康。侯景見機也急忙縱馬迎上去。高敖曹見高澄回來,不再戀戰。少主傷而兵士已散,這個時候應該收拾殘兵、保護少主退歸,先找個合适的地方安定下來再做下一步的計劃。
李虎和獨孤信也收到了大丞相收兵的指令,便沒有再追,随着宇文泰退去。
這一戰,東魏軍大敗。原本為了取倉粟而來的西魏軍雖無任何優勢,卻趁這個機會主動進攻,居然取得了大勝。當時東魏軍喪甲士、棄铠仗,狼狽而退。宇文泰帶領西魏軍回師渭南直奔洛陽、蒲坂。梁州、荥陽、廣州等河南諸郡皆望風歸附,西魏在要地控制權上已經有了極大的優勢。這真是意外的大收獲。
初秋的長安美不勝收。
夏日的躁熱以及因此而給人帶來的沉浮不定的心态已經都減弱、消退。秋日的長安城安靜而涼爽。天空湛藍,一絲雲都沒有,秋空又高又遠,這種甯靜之美又帶着一絲淡淡的憂傷。
大丞相夫人,長公主元玉英今日沒有在佛堂中,看着園子裡那一泓甯靜的湖水在心裡感歎時光之流逝。今日天氣格外晴朗,她也難得有心境能獨自享受安靜的一刻。往日裡誦經,其實都是在用一種心态去壓制另一種心态。往往需要自己強迫自己平靜下來,自己強迫自己心态寬闊平和。
沙苑大勝的消息是夫君宇文泰特别命人專意回長安送信給她的。書信是給她一個人的,不隻有書信,還有翠柳數枝,這是夫君回師時在渭南親手種的柳樹。宇文泰特令西魏軍将士人人植柳,以此特念沙苑之大勝,希望能留住士氣及威勢,等待來日再攻克邺城以統一社稷。
“夫人!夫人!”安靜的園子裡忽然傳來一個帶着驚喜的呼喊聲。這聲音打破了元玉英的遐想,她迅速地回過神來,向着聲音發出的地方瞧去。不用看也知道是南喬。
元玉英剛才怕不安靜,把所有跟着她的奴婢都支開了。這時南喬及她身後的幾個奴婢,又是許多的人急匆匆而來。元玉英心裡不得不歎息,難得有這麼心思安定的一刻,又被打斷了。如果不是因為沙苑大勝,她又怎麼能有心情坐在這兒觀賞秋景?
“夫人!”南喬原本是穩重的人,很少有這麼喜形于色的時候。她已經到了元玉英面前,不等元玉英問,先行禮,然後笑盈盈地道,“夫人,郎主要回來了。”她知道這是長公主一直等着的消息。
“你怎麼知道?”元玉英不解地問道,因為夫君并沒有再命人送信來。“夫人,先前歸期不定郎主不便送信來。如今定了凱旋之日,郎主又怕再送信反倒慢了,特命人日夜兼程趕回府來特意禀報夫人。那跟着郎主的兵士現就在府門口,夫人見不見?”
心裡感歎夫君細心,元玉英心情很好,既然是一句話的事,也就不一定非要叫來親自詢問了。便命南喬給那人賞賜及如何安置。南喬答應着,又道,“還有宮裡來的一位内臣,得要夫人見一見。”
“什麼事啊?”元玉英心裡立刻一緊,不由得便從原本坐着的石床上站起身來。
“主上說大丞相凱旋而歸,天子當親迎至郊野。主上令内臣來請長公主入宮商量此事,還要請夫人随同一起去迎接大丞相。”南喬把從那個宦官處聽來的都一一說于元玉英。
南喬是長公主的心腹,替長公主掌管着半個大丞相府。這宦官也是常于宮中府中往來傳消息的,所以南喬能知道得清楚。
元玉英聽了這話,不知怎麼就覺得掃了興。可是在她心裡立刻起了警覺,于是已經在轉念間心裡有了主意,隻從容吩咐道,“此刻不必見了,命他再候一刻,我便入宮去見主上。”
南喬等人便明白,立刻簇擁着長公主去更衣、梳妝。
長安魏宮,皇帝元寶炬所居住的昭陽殿庭院裡被陽光灑滿了。誰都不知道,高大闊朗的天子寝居從外表看來既輝煌又有威儀,是何等的壯闊。可是昭陽殿的裡面幾乎一年四季都是那麼陰郁,那麼冷清。元寶炬非常不喜歡這個地方。此刻他就正立于庭院中享受和煦的陽光。
石榴花開盡了,原本還剩最後的那麼幾朵,長在仍然綠葉成蔭的樹枝上,格外顯眼。隻是今日一早醒來,那最後的幾朵石榴花也落下枝頭,在還沒有萎地成泥之前仍然是火紅而耀眼的落英。
元寶炬擡頭仰望湛藍的秋空,不知是什麼鳥長鳴幾聲緩慢地飛過,不一會兒就越飛越遠悄失在藍色的天空中。元寶炬的心頭更加惆怅了。不知道為什麼,他總也打不起精神來,按理說是這是該高興的時候。
“陛下,大丞相夫人來了。”一個宦官足下輕盈地急趨至前,輕聲回禀元寶炬。宦官們都知道皇帝喜歡安靜,沒有人敢不盡心服侍,忘了皇帝的規矩。
元寶炬一驚,立刻擡頭望去,果然隐約看到了長公主元玉英的身影。“快請夫人進來。”元寶炬打起精神,恢複了一個天子該有的儀容及表情,一邊向宦官吩咐。
聽到皇帝那個“快請”,宦官速速退下。
不一會兒,元寶炬就看到了一個着深色常服的貴婦儀态端莊地緩緩而來,正是長公主元玉英,但現在宮裡都稱她為“大丞相夫人”,以避免想起她的弟弟、先帝元修喋皿宮庭的那一段往事。
元寶炬仔細看,大丞相夫人元玉英比以前發福了些。這個“以前”是指她在洛陽與宇文泰剛剛成婚的時候。那時候的長公主元玉英是傾國傾城的絕豔佳人。現在因為接二連三地為宇文泰生兒育女,又年紀長了幾歲,難免就發福了。面如滿月,再因年齡成熟,經曆和閱曆使然,讓人有感覺的不再是她的美貌,而是端莊高貴中的那一縷含而不露的威儀。
從來沒有一個女子能像元玉英這樣有威儀。也許正是因為她與夫君宇文泰在一起的時間久了,而不知不覺就自己也有了這樣的威儀感。
元玉英已經走到皇帝近前,對着皇帝恭敬而從容地行跪拜禮。
“夫人不必多禮,一家人私下見面,何必拘緊?”元寶炬擡手虛扶了扶,表示他是在親手扶元玉英起來。早有一邊侍立的宮婢扶起了元玉英。
“大丞相凱旋而歸,按禮制孤當親迎于郊野……”他剛說了一句,又改口問道,“夫人想必已經知道吧?大丞相三日之後就要回來了。”
“是。”元玉英回答了皇帝的詢問,但沒有就郊迎一事多嘴。
“大丞相凱旋而歸,按禮制孤當親迎于郊野,”元寶炬又重複剛才說的話,“三日之後,夫人就與孤一同出城去迎接吧。”元寶炬一邊說一邊看着元玉英,他覺得她心裡會非常高興。
“多謝陛下如此思慮完備,妾感激不盡。”元玉英先謝了恩,但她主意早定,況且她從來不是會猶豫善變或是反複無常的人。“兵者國之大事,既然凱旋而歸,陛下要親臨郊迎也是國之大典,妾是婦人之身不宜涉于其中,乞望陛下見諒。”元玉英非常謙恭、委婉地謝絕了皇帝。
元寶炬有點驚訝,一時沒說出話來,他看着元玉英一瞬之後有點别扭地道,“夫人比别人自然不同。”
元玉英依然謙謝道,“都是陛下子民,沒有不同。妾也不敢亂了陛下規矩,妄參國政。”
元寶炬也沒有再堅持,踏着足下還依舊鮮豔的落英,掃視庭院中早已熟悉的景物,如閑聊般道,“丞相為社稷憂勞,孤在宮中坐享其成,心裡實在不安,不知如何才能為丞相解憂。”
元玉英依然恭敬侍立,聽元寶炬的話,知道他心裡始終疑慮先帝元修之死,怕自己也是這樣下場。元玉英和元寶炬單獨見面的機會不多,不管怎麼說兩個人心裡都還念着同為元氏帝裔,一脈所出。
“丞相若能為國之柱石,扶社稷以助主上安天下是妾夫君之幸事。陛下對丞相以社稷之重相托付,又深信不疑,丞相已經感念主上隆恩。若有一日天子能垂拱而治,妾夫君必當欣慰之至。”元玉英勸慰道,她能看得出來,元寶炬的眉間隐憂很重。
原本元玉英是自信的,她的夫君當初逼死了她的弟弟、先帝元修,并不是要篡逆,也因為她的弟弟實在太不成器。況且形勢使然,或許宇文泰當時自己也不能完全把握。但就在元寶炬剛才一問的時候,元玉英忽然又在心裡産生了疑問。
社稷分裂一來,國貧民弱,天災連年,是她的夫君為國之擎天柱石苦苦支撐。理朝政,完軍備,興教化,拓疆土……文治武功,帶着原本國力虛弱的大魏一步一步頑強走到今日。也難怪隻安于座上的皇帝元寶炬心裡會恐懼。天大的功勞,就算是宇文泰心裡沒想什麼,那些督将,那些文臣,他們心裡會不會想什麼?
元玉英心裡走神的時候,皇帝元寶炬掃了一眼都站得遠些的侍宦宮人,忽然刻意壓低了聲音問道,“長公主可知道,廢後……乙弗氏,她還好嗎?”他怕元玉英聽到“廢後”這個稱呼一時不能明白,又特意叫出了“乙弗氏”這幾個字。這幾個字刻在他心裡,總在夜半無人時浮上心頭,甚至讓他徹底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