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第272章 :一葉知秋天下生變(一)
奴婢們都退出去了,落英心裡産生了一種錯覺。她以為是元寶炬自知理虧,怕更多人知道。他畢竟是天子之尊,不能當着那麼多奴婢的面向她認錯,賠罪吧。落英心裡的怒火倒被壓下去不少。
“這事公主是怎麼知道的?”元寶炬還是用鮮卑語問道。
落英一怔,她覺得皇帝該問的不是這個問題,但是他這麼一問也就是等于間接承認了是有這麼一回事。可她沒從元寶炬的表情裡看到對她的愧疚,也沒看出來他有要給她賠罪的意思。這難道不是他對她的辜負嗎?
“主上難道是想一直瞞着我不成?既然大魏已經決意和柔然修好,陛下立我為皇後,要的不是柔然公主的身份嗎?若是陛下以誠意待我,我自然會讓兩國和睦。陛下若是沒有這個誠意,又何必一定立我為皇後,不如将我送回柔然去好了。”落英把心裡的想法直來直去地就倒了出來,她也希望元寶炬能給她一個明确的态度。
聽落英一再把問題扯到大魏和柔然的關系上元寶炬的頭更疼了。私下裡他和落英馬上就是夫婦,夫婦之間為什麼動不動就要往國事上扯?再說落英張口閉口“兩國”,在元寶炬聽起來就是柔然自擡身份,因為在他心裡柔然不過是個部落,柔然所謂的可汗也是大魏所賜封的“朔方郡公”,哪裡就成了兩國呢?
“孤已經決意立公主為皇後,公主何必和前人斤斤計較,她已經廢了名位,哪裡能和公主相較?”知道柔然的份量,元寶炬不得不耐心對落英解釋。“她畢竟是太子生母,雖沒有了皇後的名位,難道真要看她在外面自生自滅不成?說探望也不過是偶一為之的事,公主若是心裡不快就該當作不知道。”元寶炬更頭疼的是他還要去教她怎麼做皇後。
“既是前人就該斷得幹幹淨淨,陛下怎麼還藕斷絲連?太子是太子,太子也是大魏未來的皇帝,難道就不要和柔然修好了嗎?”落英不由自主地又逼上兩步,沖動之下就把怒火全發了出來,“陛下以後不許再見乙弗氏。若是不想大魏和柔然不睦就不許再見她。”
“你!”元寶炬竟是被她逼到了絕處。就是宇文泰也沒這麼逼迫過她。何況宇文泰是心系社稷,能對他放寬松的之處也沒為難過他。像落英這樣蠻不講理,自以為是,又這麼不客氣的,元寶炬從前真是想都沒想到過,心裡這時突然懷念起月娥的好來。
落英看元寶炬先是怒到極點,後又忍了下去,然後便是失神,不知心裡在想什麼,她頓時就生了疑,瞪着元寶炬。
元寶炬雙目皿紅也瞪着她,下意識地也走近兩步,那樣子像是冷靜觀察等着對獵物一擊緻死的獵人。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近得幾乎要貼在一起。落英忽然覺得這個大魏皇帝,她未來的夫君其實是個心裡很有皿性的男人,不像是外表看到的那樣。他平和,他容忍,不代表他兇中沒有皿性。而且剛才他肯對她解釋,也算是給了她面子,說明他心裡是有她的。想收收脾氣,偏偏她又不會這個。
“孤既然已經答應了立公主為皇後就不會後悔。”元寶炬最終還是耐下性子來,“大婚在即,公主也不必這麼大火氣添了不吉之兆。大婚後公主隻須安居鳳儀殿,修修婦禮,孤也就别無所求了。至于國事,用不着公主多這一份心思,自然有大丞相在。”元寶炬越說越情緒平靜下來,最後淡淡道,“天氣熱,公主這麼風風火火地來去匆匆,累了半天,也該回去休息了。”
落英突然明白了元寶炬的意思。鳳儀殿,她都不知道在哪裡。他的意思是說,大婚以後就讓她居住在鳳儀殿?還嫌她不懂婦禮?在柔然的王庭她尚能有些自由,難道以後在這重重宮牆的長安魏宮中她就隻能幽閉一處了嗎?剛熱起來的心又冷下來了。還不知道怎麼說,沒來得及說的話也不知道都跑到哪兒去了。
落英的心裡隻剩下失落了。
外面的宦官、奴婢們大多聽不懂鮮卑語,聽到裡面皇帝和柔然公主你來我往、語氣激烈地争吵,外面的氣氛也緊張得像是空氣都會要爆裂一樣。
桃蕊是聽得懂鮮卑語的,她緊張得也快要窒息了。知道落英公主在可汗處不是那個最受疼愛的女兒,沒想到到了魏宮多年積壓在心裡的委屈就這麼抑止不住地爆發出來了。她明白公主是渴望得到未來夫君的寵愛,不希望他像她的汗父一樣對她孰視無睹。但是過分的希望和争取變得太心急,要求太高,而又爆發得太快,反倒失了分寸。
桃蕊生怕事情再發展下去不可收拾,悄悄命人出宮去,趕緊去請公主的弟弟、世子秃突佳來。
這些日子天氣好。别人覺得已經有些暑熱,長公主元玉英倒不覺得。太醫令盡心調理,她已經康複了許多。雖然知道是久病之身難見起色,但總算不用****在卧榻上躺在陰冷的内寝中不能出門了。
覺得太陽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坐在大丞相府園子裡的湖邊垂柳下,夏日的風吹得渾身所有的陰黴和藥氣全都散盡了。南喬執着一柄團扇立于長公主身後輕搖,怕她受了暑氣。若是風太大了吹過時,或是覺得陽光太烈,又可以用扇子替長公主略擋一擋。
元玉英今日興緻特别好,和雲姜在湖邊說了好半天的話,兩個人相談甚歡。看着時辰不短了,雲姜看一眼南喬,兩個人心思相同,都覺得該把長公主勸回去休息,怕她在湖邊坐久了病體承受不住。
這時看到有個奴婢匆匆而來,顯然是有事要回禀。這個奴婢專司往來宮中之事,元玉英也一眼就看到了,自然能想到是宮裡出了什麼事。當作沒看到,不動聲色地又向雲姜笑道,“府裡的事你管得甚好,照此行事,有什麼你壓不住的便來回我,我自然不讓你為難。”
這時奴婢已經走到近前施了禮,像是有什麼事要回,但看到雲姜便猶豫着沒說話。南喬一邊打扇一邊看着她。
雲姜也看出端倪,起身便要辭去。
元玉英擡手制止了她,向那奴婢吩咐道,“有何事回禀?以後宮裡的事無須瞞着雲姬。”
那個奴婢聽主母稱雲姜為“雲姬”稍有詫異,但很快就釋然了。雲姜代長公主掌管府中的事也有段日子了,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況且雲姜得寵已是府裡人都知道的。
那奴婢又看一眼南喬,也含笑看着她,正等着聽她回話。“昭陽殿裡命回禀長公主殿下,剛剛柔然公主突然闖入主上寝殿和主上大吵大鬧了一回。”
柔然公主如今隻算是客居,居然就敢闖皇帝寝宮,還大吵大鬧,這真是把元玉英都驚到了。連南喬都忘了打扇,脫口問道,“為何吵鬧?”
隻有雲姜一邊靜聽,安靜得像是沒有她這個人似的。
奴婢知道南喬問就是主母問,趕緊回道,“就是因為主上托付郎主去太白山的事。”
奴婢沒明說,但是元玉英和南喬一聽就知道是為了乙弗氏。
元玉英剛剛放松了一上午的心情立刻就不好了。這個柔然公主這麼不懂事,隻為了這麼點小事就敢以未嫁之身闖到皇帝寝殿裡去大吵大鬧,以後更不知道會怎麼樣。如果往後事情嚴重了,那就有可能防礙到國事。那和親不是修好,反倒成了對結盟的破壞。大魏現在又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失了柔然這個盟友的,怎麼以柔克剛鉗制這個柔然公主就成了一個大難題。
“說是公主剛走,還沒說出昭陽殿的門,主上就在裡面發起脾氣來,把什麼銅鏡、博山爐、碧玉瑞獸都給砸了。”回禀的奴婢一邊看着主母的神色,一邊又加了幾句。
元玉英從來不知道元寶炬還有這麼大的脾氣。但她心裡立刻就是一驚,不發脾氣的人突然發這麼大脾氣,也未必都是因為這一件事,可見心裡積的郁氣實在是太多了,時間也太久了。
讓那奴婢退了下去,南喬俯下身子來把長公主肩臂上披着的帔帛緊了緊,一邊問,“殿下要進宮嗎?”
元玉英忽然擡起頭來看了一眼雲姜問道,“你說呢?”
雲姜沒想到長公主問她。但要這時候非得自謙就顯得有點做作,便答道,“這是主上内闱中的事,長公主何必進宮?”
話不多,但已經看得出來,雲姜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有權利也不一定濫用。
元玉英沒說話,讓雲姜回去了。
湖邊隻剩下南喬和元玉英兩個人。南喬看着雲姜的身影走遠了才低聲向元玉英問道,“殿下想怎麼辦?乙弗氏是廢後,也不宜再入丞相府。”
元玉英瞟了她一眼,反問道,“柔然公主的教訓還不夠嗎?”
南喬沉默了。郎主不是主上那麼好脾氣。既便主上那麼好脾氣也有被逼到絕處爆發的時候。
“丞相自有分寸。”元玉英心裡其實也有些難過,微微歎息了一聲。說這話的時候她心裡也不是完全有把握。忍了忍,又道,“彌俄突畢竟是丞相的兒子。總不能一直任由着流落在外吧。”
南喬心裡真是替長公主委屈,可又不敢多說,隻能安慰道,“郎主心裡最敬重的還是殿下,殿下生病的時候郎主不眠不休地幾日夜在殿下身邊陪着。”
元玉英卻像是自言自語似的,“他這時候萬萬不能有錯。”忽然又像是醒來了,問道,“柔然世子知道了嗎?”
南喬想了想回道,“這麼大的事,一定是知道了,說不定已經進宮去了。”
元玉英沒再說話。既然如此,就靜以觀變。想必她的夫君也很快就要回來了。
南喬猜得一點不錯,桃蕊送出來的消息已經到了柔然世子秃突佳耳朵裡。身在大丞相府的秃突佳驚得立刻就飛奔出去,顧不上再克制着自己學那些中原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規矩。
他當然不能在魏宮中大搖大擺地策馬而行,也不能沒體統地一路狂奔。還要假裝着處驚不變,盡量放緩了步子的節奏,那就隻能靠大步走來追求速度。好不容易到了含冰殿,終于卸下假面,剛進了庭院就在殿外放開聲音大喝,“阿姊!阿姊!”
宮婢們躲之不及,隻能來給這位世子趕緊讓路。落英的奴婢引着世子進殿去找公主。正巧落英也聽到了弟弟的聲音正迎出來。兩個人一見面就開始用鮮卑語吵鬧起來。
“阿姊怎麼為這麼點小事就去闖皇帝的寝殿?還和皇帝吵鬧起來?”秃突佳一點不留面子地訓起阿姊來。
落英也毫不客氣,怒道,“汗父從來就是隻疼月光一個人,你也眼裡隻有妹妹沒有阿姊。如今是我要做這長安魏宮的皇後,這不是柔然的王庭,在魏宮你憑什麼教訓起我來?”
秃突佳怒道,“阿姊,汝婦人之見,目光短淺,可能就毀了柔然,到時候怎麼和汗父交待?”
落英也不甘示弱怒道,“難道我任憑我的夫君惦記前人就目光長遠了?就不是婦人之見了?汗父和你這個弟弟就看着我受此委屈也不肯為我撐腰?”
“阿姊糊塗!”秃突佳氣得快喘不上氣了,他又熱又累地坐下來,平定了一下心緒,接着道,“阿姊,主上惦記廢後無非是因為她是太子生母。又是大丞相宇文泰請主上廢後迎娶你,主上對廢後難免心生愧對之意。你要讓主上把這憋在心裡的氣順過來,主上才會感激你。再說廢後能生出太子來,你将來就不能再生皇子嗎?畢竟你近她遠,主上與你朝夕日處,自然越來越與你親近,你又何必心急?再說廢後無外戚,你身後有柔然,這一點皇帝心裡比誰都清楚,用不着總是提在當前,惹主上不高興。”
要說秃突佳這一番話真是在情在理。落英也沒想到弟弟小小年紀這麼有心機,心裡也真是被他說服了。也不再沖動,心悅誠服地問道,“可我今日已經得罪了主上,又該如何?”
落英心裡七上八下,還想着在昭陽殿裡皇帝元寶炬怒極要爆發,但又最終忍下來的樣子。原來她隻覺得柔然草原上最勇武的男子才是真的男子漢,現在她有點看不上那種有勇無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