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女頻 南北亂世之傾國權臣——高澄傳

107.第107章 :長安夜月落歸太虛(二)

  連日來,長安天像極不尋常。白天不像是白天,夜晚不像是夜晚。白天日日烏雲密布,不見天日,昏黃如傍晚。夜晚也同樣如此,日不肯西落,又不見月升,望之夜不曾來。

  為此長安街市人心惶惶,都雲天像示警,必有驚人之變。反倒是魏宮中看似平靜無波,竟無人談論此事。皇帝元修照常日日豪飲無度,絲毫不肯理會朝事。左昭儀元明月既不敢多勸恐他使性失常,又心裡常常不安。忽然聽說柔然世子秃突佳被大丞相宇文泰請到長安要谒見天子,心裡倒安定了一些。早先也聽說過那位蘇綽先生與大丞相獻策安定南方和睦南梁,如今又聯手北境外的柔然,想必是要與東魏大戰,以令大魏重新一統。

  大魏統一,這是左昭儀元明月心裡最希望的事。因為隻有如此才能讓皇帝元修重新振作起來。元修因為覺得是自己一念之間聽信了關中将佐的蠱惑而動了遷都之心,才導緻大魏分裂而深深自責,這是元明月非常清楚的事。可是最後結果卻沒有想象得那麼美好,隻是成就了高歡和宇文泰各占東西,元修說起來連從前都不如了。

  從前在洛陽,至少他是一統天下的大魏天子,私下裡也是大丞相高歡的長婿。高歡也好,高澄也罷,總還是心存忌憚的。而如今,宇文泰其實遠沒有高歡讓人看得明白。這個人太讓人琢磨不透了。雖然現在論起來宇文泰和皇帝元修也是姻親,但是這層關系在他們已經形成的深得難以彌補的矛盾面前就輕薄如紙了。

  忽然一聲響亮的霹靂在整個長安城上空炸響,魏宮中雖沒有街市上那麼人聲鼎沸,但也被打破了那原本的表面上的平靜。竊竊私語如漫卷而來潮水襲卷了整個魏宮。随着一道閃電在極遠的天際像刀劈斧砍一樣閃過,原本持續了幾天的白晝般的夜忽然一下子暗黑如墨,好像一下子沉到了無底的深淵,什麼都看不見了。

  清輝殿裡也不例外。而這黑暗中仿佛隐藏着巨大的恐懼,人人心底裡都生出無邊的無處擱置的恐怖。

  “阿姨!阿姨!”左昭儀元明月的喊叫聲忽然響起,她在叫芣苢,聲音有點凄厲。

  她明明聽到竊竊低語的聲音在她四周包裹着她,那些聲音好像離她很近,又好像離她很遠。不就是那些愛嚼舌根的丫頭嗎?名義上是服侍她的宮女,可沒有一個是和她親近的,因為她們本就是關中人,而她是從洛陽落拓而來的嗎?不隻是皇帝元修有這樣的感覺,她也有。

  “芣苢!”元明月又大聲喊道。

  那些如潮水般卷來的竊竊私語聲還是圍繞着她,既不散去又不靠近。這讓她覺得既便是在黑暗裡,她也成了一個衆矢之的,就好像有很多人就在她不遠處圍着她,在暗處裡用她們銳利的眼睛冷眼旁觀地打量着她。她的人在哪兒呢?除了一個跟着她從洛陽到長安的芣苢,就連她的嫂子南陽王妃乙弗氏都不再入宮探望她了。皇帝元修又整日昏昏欲醉,這是最讓她害怕的事。

  “何人在此?!”元明月忽然覺得身後吹過一陣陰冷的風,厲聲問道。好像有什麼如發絲般的東西拂過自己的面頰,讓她毛骨悚然。

  “是孤。”黑暗裡竟然傳來皇帝元修的聲音,那聲音溫柔如水般平複了她恐懼的心。接着她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裡,這懷抱原本是她所非常熟悉的,如今又被她所擁有,而難得的是竟然此刻是沒有酒味的。

  “宮人何在?速速掌燈!”元修抱緊了元明月厲聲喝道。

  “陛下恕罪。”一個小宮女急促的腳步聲,衣履悉索的聲音,帶着哭腔的求告聲。

  “掌燈!掌燈!!”元修不耐煩地又喝道。

  不一會兒,清輝殿裡亮起來了。

  元明月倚在元修懷裡戒心重重地四下裡搜尋,可是除了那個趕來的小宮女,一個人也沒有。根本沒有她剛才想象的場面。

  “你怕什麼?還有孤在此。”元修撫着她的背低語道。

  元明月擡起頭,原來是他的發絲拂在了她的面頰上。元修的面容有點憔悴,面頰兩側青髭橫生。他的面頰蒼白而削瘦,因為頭發披散更生出落魄之感。這和當年那個雄姿英發的元修還是一個人嗎?

  “阿則……”元明月淚眼婆娑地擡頭看着他,“時至今日都是我之過也,你可曾在心裡怨恨我?”她聲音哽咽,幾乎泣不成聲,“我已是深恨自己,若是我一死能換回從前,甯願以死相報。”元明月說着卻摟緊了元修的肩背,把臉貼在他兇前。

  “我身邊也隻有你一人了,若是你死,我豈不是也了無生趣?”元修淡淡道,“畢竟是我負你在先,如今已是相依為命,還談什麼你死我活?”元修抱緊了元明月。

  “還能回到從前嗎?”元明月像夢呓一般問道。“回洛陽,回到永甯寺,你不做這個皇帝……”她忽然聽到了她身後的腳步聲,一步一步,極沉緩。

  元修眼前忽然閃過高常君的影子,心如刀割一般,一切都像是一場夢,隻是道這個夢什麼時候會醒,他想知道,他如今就是在等。

  “陛下不要再飲酒了,可好?我喜歡陛下騎馬的樣子。喜歡陛下着天子冠服高坐廟堂的樣子……”元明月的聲音越來越輕,因為她聽到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一把推開元修,“陛下現在就去更換冠服可好?”

  元修被她推開,仔細地瞧了瞧她,居然很溫柔地道,“好,你在此候着孤。”

  看元修走了,元明月轉身過。她身後走來的人是芣苢。

  “說吧,什麼事?”元明月平靜地問。

  芣苢滿面憂思,猶豫一刻還是回禀道,“殿下若是無事時不要離開清輝殿,内廷恐不太平。”

  元明月沒說話看着她,神色卻并不見有多驚異,現在還有什麼事是她承受不了的?如今她的心思和當初在永甯寺山門外一樣,心裡最放不下的就是元修,哪怕是她自己身處危境。多年的恩怨已成過往,她心裡唯一保留住的就是對他的牽挂。

  “掌宮中宿衛軍的趙貴将軍部将處傳話說因主上棄國離都,以至大魏天下一分為二,最要緊的是讓大丞相高歡無人可挾、顔面盡失,高氏對陛下恨之入骨。因此世子高澄密令刺客潛入長安……恐怕已入宮掖,而且不隻一人……”芣苢沒再往下說。

  “刺殺陛下?”元明月驚訝地問道。但是她沒再說别的,隻是若有所思,忽然又道,“高澄?真的是他嗎?”這話像是在問芣苢,也像是在問自己。

  剛才芣苢說的話簡直是漏洞百出。如果真有人想将皇帝元修置之于死地,那麼理由是什麼?無人可挾持這個理由值得高歡冒這麼大險,費如此多的精神,并且在勝算極小的情況下到長安來刺王殺駕嗎?高歡如果都不會,那高澄又有什麼理由非要如此不可?

  如果真的有人要行刺天子,趙貴也好,宿衛軍将領也好,更應該嚴守機密,而不是這樣随随便便就讓消息傳了出來。那不是為了護衛天子,是為了給刺客通風報信。趙貴心思缜密,行事穩重,會這麼做嗎?

  “殿下聽說了嗎?柔然朔方郡公的世子秃突佳被大丞相請到了長安,說是就要谒見天子呢。”芣苢看元明月沒再說話,便換了個話題。

  “來的不是時候。”元明月脫口道。她一邊說一邊擡頭看看窗外,天幕漆黑一片,不見星月,白晝如夜,如此颠倒黑白,絕非吉兆。

  芣苢也感受到了她的不安,便安慰道,“殿下也不必過于焦慮,聽說諸王也都輪流入宮護衛,由廣陵王殿下率諸王日夜輪值。”

  昭陽殿裡,元修剛剛梳好發髻,在宮人的服侍中着了衣裳,由着宮人給他系好腰帶。忽然見黑暗裡一個眼生的小宦官走進來回道,“陛下,大丞相請主上在宣光殿東堂召見。”

  元修木然道,“知道了。”

  小宦官卻并不走,還立在那裡。

  元修心裡火氣上蹿,但最終還是忍住了,隻是極不耐煩地揮了揮袖子。

  在暗黑如夜的白晝裡踽踽獨行,一直走到宣光殿東堂的門口,元修在進去之前停下來。轉身看了看跟着的人,卻發現剛才那個小宦官竟還跟在他身後。便随口吩咐道,“你去清輝殿告訴左昭儀的宮人芣苢,命她今日将左昭儀遷入孤的昭陽殿寝宮,速速行事,你也速去。”

  元修吩咐完就進了東堂。總覺得心裡有種不安的感覺,想起來也覺得元明月剛才神思恍惚,頗為怪異。如今在他心裡支撐着的就隻有一路患難相随的元明月了,他真的不能再失去她。

  昏暗不見天日的長安魏宮中一條黑影在聯廊間飛快地閃過,就好像一隻狐狸或是僅僅是一隻貓,迅疾輕捷的小獸公然在宮闱間出沒。而當另一個高大如猛獸的黑影出現,停在他面前的時候,小獸也在猛獸面前停下來,接着便是竊竊私語。

  元修進了東堂,就好像沒看到宇文泰似的,在衆星捧月之下如儀上坐。宇文泰倒也不急不惱,直到看着元修坐好了才走上來大禮跪拜,然後回奏道,“朔方郡公阿那瑰,雖然遠在北境,但一心效忠大魏。聽說陛下從洛陽遷都至長安,特命世子秃突佳來谒見陛下,此刻就在外面等候,請陛下下旨召見。”

  元修聽了先是沒說話,半晌才似笑非笑地道,“孤竟然不知道,千裡迢迢秃突佳是趕路剛到嗎?那倒不必此刻急着見孤。”

  宇文泰極平靜地回道,“陛下,秃突佳确實不是此刻剛到長安,原本已經來了幾日,隻是有要緊事想禀奏陛下,不得不先為籌謀再穩妥谒見。”

  “究竟是什麼要緊事?大丞相知道嗎?”元修探究地盯着宇文泰,“又有什麼要緊事非要禀奏給孤知道?”

  清輝殿裡,芣苢剛走到殿門口,忽然被一個眼生的小宦官給攔住了。小宦官冷面冷聲地道,“陛下有命,令左昭儀在清輝殿等候召見,不可出去。”

  芣苢一怔,問道,“陛下何時下命?”

  小宦官冷冷道,“就是剛才。”

  這時元明月也聽到了門口的說話聲走過來。她仔細瞧了瞧這個眼生的小宦官,問道,“你是哪個殿裡的内監?”

  這話像是提醒了芣苢,她也厲聲問道,“你竟然阻攔昭儀娘子?!”

  小宦官極别扭地一笑道,“小奴不敢生事,隻是陛下有命在先。”

  這時廣陵王元欣的影子居然出現在清輝殿門口,小宦官的身後。

  柔然的世子,名字叫做秃突佳。他是現任朔方郡公阿那瑰的兒子。阿那瑰便是柔然的可汗,如今阿那瑰在兩魏可都稱得上是風雲人物了,是兩方争相結好的人,因此,世子秃突佳這次到了長安受到大丞相宇文泰的隆重禮遇。

  秃突佳在草原上生活習慣了。從來都是藍天、白雲、白桦樹,一望無際的碧草到天邊。天上雄鷹任意飛,地上駿馬任意跑,從來沒見過長安這樣的怪異天像。就算長安城再宏偉壯麗,在昏黃、黑暗不見天日的時候也是感受不到的。

  秃突佳年紀不大,生得高大健碩,如果是在晴朗的日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長得倒也十分得英俊、清秀。此時他穿着便于騎射的袍服,完全不同于大魏官員那種褒衣博帶的漢制冠服,正步态矯健地行走在魏宮中。

  他是帶着柔然的重要使命,父親的殷殷囑托到長安的。而且随他而來的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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