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第122章 :大将軍立志論人材(二)
誰都沒有想到高洋有這樣一個答案。這是一個不是理由的理由,也算是個不是答案的答案。
魏帝元善見和宦官林興仁在高洋一前一後都有點沒反映過來地看着高洋。元善見對高洋原本沒有什麼映像,但見他說話這麼率直粗疏,心機全無,此刻忽覺看他親切許多。林興仁心裡卻是大大的訝異,沒想到那樣完美如天人的大将軍高澄竟然有這樣一個略近憨直而普通到讓人無法有映像的親弟弟。他不由得對這個“親弟弟”多看了幾眼。
高澄猛然聽高洋提起“上黨太守李希宗之女”,覺得甚是耳熟。仔細一想,突然記起了在晉陽騰龍山漫雲閣的事。這才記起,他從晉陽趕赴邺城時,當時月光因傷未愈,還住在他的書齋裡。這一丢開,到邺城這麼久,已經把這件事、這個人忘得幹幹淨淨了。再提起,她居然已經成了弟弟高洋的“意中人”。
高洋看長兄并未有什麼言語,才略微放心。因為他知道,長兄再有心機再有城府也不是心思陰險之人。
隻有蕭瓊琚,心裡已是極為傷心。不想自己堂堂的梁國公主,被魏國皇帝一會兒推給大将軍,一會兒又推給太原公。更為難堪的是大将軍也好,太原公也罷,竟然個個有理由再把她推出來。梁國國體何在?更别提她自己的顔面了。
“陛下和大将軍想必有要事,容吾不恭,先告退了。”蕭瓊琚不等元善見說什麼提步便走,也沒再看高澄一眼。
羊舜華也默默行告退禮,緊緊跟在蕭瓊琚身後去了。
元善見按捺着心頭隐痛看着蕭瓊琚背影離去一語未發。高澄則是成竹在兇般也未置一辭。
直到蕭瓊琚和羊舜華全都背影消失,元善見才随意問道,“大将軍到内苑來尋找孤,究竟有何事?”他對什麼大魏社稷,什麼國家大政,已經提不起興趣了。他知道自己不過是個擺設而已,既然高澄有問,不如早點回複了他,好讓他盡快出宮去。他此刻已經是身心俱疲了。
“臣确是有要緊事。”高澄卻已經一瞬間就把剛才的事丢在了一邊完全進入狀态了。“陛下立後雖是國事,也是家事。若論與南朝梁國聯姻結盟以抗長安,不是不可為,但也隻是一時之策。除了南梁,北尚有柔然,難道陛下逐一和親,都娶來并立為皇後?就算荒唐尚可,也是解一時之困,說到底不過是各取所需,各有利用,人心難測怕也不是長治久安之策。況且,既然陛下做得,那長安之主因何做不得?宇文泰極富心機,滿腹謀略,隻怕能做得更好。”高澄一邊說一邊走至欄闆前,倚着向遠處眺望。
“大将軍确是深謀遠略。”元善見不得不心服口服。原來覺得高澄不過是個黃口乳兒,籍父之力謀得高位,除了姿貌過人其它毫無可取之處,看來竟是自己大大地錯了。他不得不發自内心地動問道,“大将軍既有此一問,想必已有良策。”
“臣無良策。”誰知道高澄爽快答道。“臣也不想去想什麼良策。苦思應對之良策終是把心思放在别人身上,求人不如求己,陛下何不想想中興社稷的強國之策?若是大魏複先祖雄霸天下時雄風,就是滅了長安之篡逆者又有何難?彼時更别提南北梁國、柔然之輩,必是蜂擁歸附。”
元善見心頭一熱,脫口問道,“大将軍為何要對孤說這些?”
高澄一怔,元善見有此一問實出他意料之外,但也脫口便道,“陛下是大魏之主,難道隻關心和親之事?不關心社稷之安危?天子當心懷天下,陛下隻心系一小女子耶?”
元善見忽然鼓起勇氣道,“大将軍知道孤心系于她一身,孤也明白大将軍于她有意,大将軍就不怕孤真的立她為後嗎?”
高澄聽了卻毫無怒色,從欄闆邊走到元善見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元善見道,“陛下又玩笑了。她心系于臣一身,非别人可奪也。”
元善見不敢再争,終于把臉别過一邊,然後也走到欄闆邊,裝作向遠處眺望。“大将軍遑遑之言孤是聽明白了。隻是大将軍究竟是要孤如何中興社稷?”
高澄心裡歎息一聲,淡淡道,“與長安宇文泰這一戰是免不了了。恐怕就是來日烽煙燃起時也唯有自強求勝,南之梁國北之柔然必是靜以觀變從中取利,順風搖擺之際能不與我為患已是幸事。既如此,當以今日始,以重兵戈。豢養軍士過多必是重負,恐力難支,不必擴充人數,隻要有良将精兵即可。先于戰之前于今日多思之,至時不會措手不及即可。必要時可先發至人,出奇制勝。”
“大将軍若思良将,可有人選?”元善見忽然看了一眼一直靜立一邊的高洋。
“若論選材,大魏才華卓著者不計其數,隻是都因風蔽日難以讓陛下選用。”高澄似有所指。
“這是為何?”元善見訝然。
“陛下豈不知如今選材不重人材嗎?”高澄毫不避諱地坦然道,“重年貌,重履曆,唯不重材,更何來有用之材。更有甚者,禦史中尉高慎之流,竟真是以國為家,其選中的禦史不是親戚故舊,就是鄉黨族人,以此輩在軍監察武職官吏,臣不知高慎竟是要将國之軍士收為己用嗎?還是早有叛逆之心,先從此而始?”
這話把元善見吓得不輕,歎道,“竟有此事?幸得大将軍先已察之,孤竟渾然不覺。全憑大将軍裁處。”想了想又道,“大将軍不如找人替換高慎之職。”
當然,高澄也知道自己說的有些危言聳聽。但選材之論确也如此,不過是趁此機會洩心頭之忿也是有的。他心裡自然也有分寸,以高慎的資曆地位,一定不會被即刻罷職,先找個機會冷一冷再做決斷。
“既然陛下以臣為吏部尚書,臣必然為陛下簡拔忠良的才學之士以遺社稷。”高澄頓了頓,“陛下也不必為了高慎之流過于憂慮,親賢臣遠小人,疏而遠之以至日後不用便是了。禦史中尉之要職,臣必簡拔力所能及者任之。隻是高慎之流厚積年資,以此為據以任高官者甚多,于社稷之興無助有時反以為患倒是大事。”
立于高澄身後的宦官林興仁聽得仔細,不由自主地擡頭看着高澄的背影細思。誰知恰巧立于長兄高澄身後的太原公高洋不知何故忽然轉過身來,一眼看到林興仁。林興仁觸上高洋略有陰鸷的眸子,心頭一寒,趕緊低下頭躲閃。
“孤聽說如今大将軍都成了孟嘗君了。”元善見故作玩笑地大笑道。
高澄也有意做作出一個微笑道,“陛下贊譽臣不敢當。陛下是聽何人說的?”
這次元善見反映奇快,立刻便笑道,“如此美談早就傳之千裡,孤如何能不知?還用等着人來專為此事回禀?這次倒是大将軍玩笑了。”
“無奈,無奈……”高澄故作矜持地笑道,“陛下也深知從世祖太武帝崔氏選官起,以年格錄用官吏,不惟以材。臣想着陛下要中興社稷便不可再沿襲舊俗,唯有不拘一格知人善用才能為大魏興隆之始。”高澄說的也是實話,選官的因素太多了,門閥、資貌、年格……惟材以用,這是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元善見聽得目瞪口呆。在他心裡原不過是以為這位大将軍是想以門客之衆以示威勢,而絕沒想到他是想為國選材。元善見心裡有一種說不明白的複雜感覺。如果不掩飾地說,他心裡已經對這位大将軍不能不敬服。可是他又有一種深深的失落感。這些原本應該是天子之職,卻被這位大将軍越俎代庖了。他可曾問過他的心思嗎?
“大将軍思慮周詳,孤就不必為此費心了,隻是因此又要勞累大将軍。”元善見看了一眼高洋,問道,“太原公現居何職?”
“臣……”高洋剛要回禀,忽然頓住了,隻是俯身低頭之際不好去看長兄。
“陛下,臣既已卸任了侍中之職,便請陛下将此官職封贈于太原公,另再加骠騎将軍便可。”高澄說的如信手拈來。
元善見卻想也不想便道,“如此小事,大将軍還何須一問?”說着便向高洋笑道,“太原公既已有意中人,不能娶梁國公主,如今孤與你加職授官,便以此為社稷出力吧。”
高洋隻敢奉命稱是。
溧陽公主蕭瓊琚在魏宮中暫居的宮殿名字叫“秋信宮”。秋信宮其實就在鎬池邊不遠處。魏宮後身的苑囿并不是真正的後宮掖庭,不似掖庭殿閣羅列、森嚴拘緊,反倒頗有山水園林之勝。闳闊處如山野如密林,奢華處如雲中仙境,天上仙宮。正因為苑囿中沒有那麼多規規矩矩的殿宇宮苑,所以才少了行規行矩步,更自在一些。
苑囿裡真正能居住的宮殿并不多,多是宴飲觀景之處。秋信宮原來是魏帝祭天時存放玉禮器的地方,也曾一時為皇帝祭儀前齋戒之處。不知魏帝元善見以此宮為梁國公主的暫居之處究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還是随口一指?
秋信宮要作為梁國公主的燕居之處,自然會灑掃幹淨、隆重修飾。隻是這裡畢竟遠離前宮後寝,少了許多是非不假,但也少了人氣。除了一應宮婢等,剩下的也隻有蕭瓊琚和羊舜華兩個人了。
從鎬池的昭台觀抑郁而歸,剛剛走到秋信宮的宮門就聽到半開半掩的宮門裡面有低語聲。顯然是魏宮的宮女們趁着梁國公主不在時在嚼舌頭。而蕭瓊琚氣沖沖地走在前面已經聽見了。
隐約聽到“梁國公主”這幾個字,她便下意識地止了步。裡面的宮婢們并不知道外面有人,在苑囿中事少無聊,春光正好,心情也跟着大好,尋花撲蝶地當玩笑一樣便把宮闱秘聞拿來當閑話說。
先是一個軟軟懦懦的聲音叫道,“阿姊,梁國公主快回來了吧?殿内地上香鼎裡燃的香少了甘松和白芷,味道都不馥郁了。”
另一個尖細甜潤的聲音回道,“妹妹别急,今日和風麗日在此休憩一會兒也不要緊,聽跟着中常侍的小宦官說主上知道公主去了昭台觀便也過去了,一定不會這麼快回來的。”
宮婢口中的“中常侍”指的就是皇帝元善見的宦官林興仁。林興仁在元善見還是清河王世子的時候就一直服侍在側,元善見入宮繼統之後是唯一從王府跟着入宮的内侍,因此封了中常侍一職。隻是此時的中常侍比不了從前,空有其而無其實,但是在宮中宦官、宮婢之中還是極有地位的。
那個軟懦的聲音又道,“中常侍令我等用心服侍梁國公主,這必定也是主上的旨意,阿姊就不要在這兒躲懶了。免得公主回來了看到吾等如此閑逸,以為是我們大魏不盡心待梁國。況且還有那位從來不笑的,阿姊何必找氣生呢?”
這從來不笑的說的是羊舜華。蕭瓊琚聽她們這樣語氣已經是心頭火起,她在梁宮中何曾有人敢這麼說話?羊舜華卻按住了她,不知怎麼腳下步子一閃,已經擋在她身前了。
“笑不笑給别人看去,與吾等何幹?她的祖上仕我大魏,到了她父親卻不盡心圖報社稷隻一心南去,如今也有顔面再北來邺都嗎?主上雖一心于梁國公主,但是斷斷不會立她為後,你又何必擔心?”還是那個尖細甜潤的聲音,但是話已經說的不客氣極了。
蕭瓊琚再也忍不下去了,推開羊舜華便要闖入。羊舜華卻一把将她死死拉住了。她知道她是要為她去打報不平,她不許她在這陌生的魏宮中如此沖動、任性。客居的意思,她比她要明白許多。
那個軟懦的聲音歎道,“阿姊說的極是。主上若是真想立梁國公主為後,怕也不會拖到現在了。當日昭台殿内宴上的事有目共睹,梁國公主與大将軍早就有舊。”
尖細甜潤的聲音急切笑道,“大将軍的脾性誰不知道?恐怕梁國公主早就是大将軍的人了,隻可惜大将軍隻鐘情于馮翊公主、世子妃一人,必不會将梁國公主放在心上吧?主上不敢娶,大将軍不願娶,梁國公主也隻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