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第207章 :師不功将軍還邺城
“喜歡,”高遠君心裡有點微跳,她垂眸回道,“隻要夫君喜歡,妾就喜歡。”她沒辦法不在乎元善見。她是個聰明人,并不是沒心機。可是她沒辦法忽視這種别人在乎她的感覺。尤其這不是别人,是她的夫君。
不管這種在乎是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可是她的感覺是真的,對于這種被在乎的感覺,她太敏感了。椒房殿裡,曾經的主人是她的長姊高常君。現在,當她自己真正做了椒房殿的主人,她才明白當時長姊左右為難的處境。
高遠君,她不是長姊高常君。她也明白,他的父親大丞相高歡現在與從前也有不同,對皇帝至少在表面是恭敬的,自己是謙卑的。她的大兄,世子高澄與皇帝至少也沒有什麼表面上的矛盾。
“大将軍落了敗局,又是負了傷,孤怕他心裡不痛快,想着親迎于郊野,接他回來。”元善見語氣平和,像是在和高遠君商量似的。他并沒有看高遠君,一邊說一邊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
高遠君盯了一眼元善見身上那刺目的隆重裝扮,“主上還是不必去了,不然大兄如何感激主上之隆恩?”她的語氣還是柔和的,但心裡震動得厲害。素服迎于郊野,怎麼聽怎麼像是軍有憂以喪禮迎之,以祭陣亡将士。
皇帝此舉這不是對她兄長的體貼,是對他的諷刺,隻怕大兄見了夫君會更不痛快。大兄的脾氣她清楚,就不這樣她都怕和皇帝有矛盾。更别提夫君還要主動挑釁。
“見一面而已,一家人,何必動不動感恩。”元善見淡淡道,他也像是不痛快了。
高遠君是個極聰明的人,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格外挑逗皇帝原本就有的叛逆心理。她忍了下來。要說起這一點,她的性格和二兄高洋格外接近,和大兄高澄倒截然相反。
恭送皇帝出了椒房殿,高遠君知道她是阻止不了皇帝去郊迎了,索性先将此事抛開一邊。因為她還有别的事:今日皇帝的妹妹,也是她的長嫂兼小姑,世子妃、馮翊公主元仲華要入宮來見她。好好安撫元仲華,這是暗地裡的功夫,也極為重要。
這是她的夫君、皇帝元善見命中常侍林興仁特意去大将軍府接公主入宮的。自從大将軍高澄第二次西征離開邺城,世子妃元仲華幾乎一直在病中,也就是前些日子剛剛初愈。
這些高遠君都是知道的,皇帝那兒幾乎天天命中常侍林興仁去大将軍探望,她也不斷從椒房殿派人去詢問病況,賞賜各種用物。好不容易等到長嫂的病有了起色,又聽到大兄新敗的消息,高遠君的心情七上八下,簡直是無法形容了。
她對這個長嫂兼小姑的馮翊公主元仲華的感情也像是對大兄高澄一樣,有點複雜。她和元仲華從小一起長大,雖說不上關系多密切,但畢竟有總角之情在。可元仲華又是明顯不能完全合她心思的人,知道她重要,卻又太親近不起來。而且她發現,夫君對這個從很小就嫁到高王府做世子妃的妹妹也并沒有那麼心疼,大多是表面上的樣子而已。也許在元仲華心裡也一樣,怎麼說也是從小分離,元仲華是在高王府長大的。
夫君元善見畢竟是大魏皇帝,他是想借着這有名無實的兄妹情來籠絡大将軍。
高遠君知道,夫君是去郊迎負傷新敗,喪氣而歸的大兄高澄。特别命她接大将軍夫人元仲華入宮,然後皇帝會攜大将軍回宮,在宮裡設内宴算是對大将軍的安撫。
也許皇帝是一番好意,高遠君總覺皇帝這個設想并不好,她的長兄也未必領情。或者說依大将軍的脾氣,估計不會忍受這樣的暗裡嘲諷。
“殿下,長公主來了。”宮婢的聲音傳來,立刻就驚醒了高遠君。
“快請長公主進來。”高遠君在還未從沉思中完全回到現實的一瞬間就下意識地吩咐。她語氣裡已經帶上略微的期盼和興奮,好像她一直在等待大将軍夫人元仲華似的。
長公主自然是指大将軍夫人、馮翊公主元仲華。
果然,不大功夫,高遠君已經完全回過神的時候就看到宮婢引着元仲華已經走進來了。她含笑看着元仲華走到近前,元仲華自然要以君臣大禮參見。高遠君看到她依然有些清瘦,越顯得冰肌玉骨,面色有些蒼白,顯然還是病體未完全複原如初。總覺得她眉頭若蹙,一望便知敏感多思,心事重重。也難怪,想必她也知道她的夫君大将軍高澄敗北而歸,又負傷在身,難免要擔心。
“你們快把長公主扶起來。”高遠君看着元仲華跪拜,欠了欠身子,終于還是坐着沒起來,隻是熱切地吩咐宮婢們。
宮婢們攙的攙,扶的扶,甚是殷勤。不是因為元仲華的長公主身份,而是因為她是大将軍的嫡夫人,這才是她身份的重中之重。既便在宮婢們心裡也明白,大将軍夫人雖向皇後大禮參拜,但她的地位份量和皇後同等重要。
元仲華不是輕狂的人,既然要行禮,當然不會半途而廢,況且高遠君的吩咐也并不能算得上及時。等宮婢們遵谕來扶的時候,元仲華已經行完了禮。
“長嫂病體未愈,不用這麼多禮勞累。”高遠君客氣道,又吩咐宮婢設座端上醍醐,相待甚是殷勤。
這倒讓元仲華有點不自在了,其實她和高遠君的關系也一直是類似親近而不親密,并沒有那麼貼心。也不知道是為什麼,自從高遠君入宮,每次再相見時反倒比從前親熱了。
“多謝皇後殿下。”元仲華其實也不知道皇後為什麼會忽然接她進宮來。但她不是多事的人,想必皇後接她來,一定會主動說,自然不須她去問。而元仲華心裡因為那個噩夢裡是白衣女郎引她入宮才有了後來那麼多可怕的事,所以她心裡是真心不想進宮的。
“長嫂想必也知道了吧?”高遠君換了個語氣,略有些沉重。她一邊看着元仲華,一邊沉緩地問道。高遠君其實心裡還不知道,元仲華究竟知道什麼,又不知道什麼。她一直大病,誰敢讓她多操心?“大兄今日要回邺城了。主上已經出宮去郊迎,然後攜大兄一同回宮。主上體貼大兄,要設内宴為大兄壓驚,所以先将長嫂接來,在此等候大兄。”
今日?元仲華有點詫異,她還真的不知道。可是她并沒有表示異議,隻答了一聲“是”。夫君并沒有命人送書信給她,連個提前來回禀的人都沒有。他今天就要回來了,她居然不知道。元仲華心裡充滿了不安。
高遠君看元仲華沒說什麼話,還以為她是為了大兄受了傷的原因,又勸道,“長嫂也不必擔憂,大兄雖然受了些傷,想必不是很有礙。不然侯景、高敖曹、陳元康等人早就直言禀明了。既然主上和二兄太原公也不知道,也許是不要緊吧。”高遠君有點心情複雜地道。
聽到高遠君說“受了些傷”,元仲華心裡狠狠地疼了一下。無功大敗,又受了傷……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從來沒想到過他會受傷。好像現在才恍然明白,征戰于野本身就是很危險的事,既然如此,受傷就是不能避免的。
“多謝主上和皇後殿下思慮周全。”元仲華已經有點心不在焉了,口中還不得不說這些謝恩的話。
高遠君笑了笑沒再說話,有點像是掩飾似的捧了裝在玉盞中的醍醐。她已經看出了奇怪之處,長嫂似乎并不知道長兄受傷,好像也不知道長兄今日會回來。她心裡突然想到了東柏堂裡那個舞姬,她也知道那是皇帝賜的,隻不過并沒有直接賜給大兄而已。
她也聽二兄太原公高洋說過,大兄居然闖入太原公府第,不管不顧地帶走了那個舞姬,這是大兄的性格。看起來這個舞姬很得寵,甚至可能已是獨占鳌頭,才導緻大兄疏遠了嫡妃。風流愛色,這也是大兄的性格。怪不得濟北王元徽在皇帝元善見面前時時有得意之色,想必皇帝也是知道的。高遠君心裡明白了大半,更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
元仲華強忍着心裡的焦躁不安,耐着性子候在皇後的椒房殿裡。
邺城郊外,漳河邊,秋景在不經意中看起來實在也沒什麼特别。但是皇帝元善見卻覺得秋天的況味格外讓人心情舒暢。立于郊野,遠遠眺望邺城,和身在其中時不同。難以想象那若隐若現的金碧輝煌,他也曾經是身處其中的。
堂堂的大魏天子,除了中常侍林興仁和幾個宦官,他竟沒有帶别人來,就這麼孤家寡人地輕車簡從出城來了。軍有憂,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他也不想這事給目前的朝堂帶來太大的震動,所以盡量淡化此事。但是他本人并不介意來看一看這位舅兄兼妹婿的大将軍在回到邺城的一刻失意又負傷,該是什麼樣的頹廢之态。
中常侍林興仁看着皇帝元善見立于秋日依舊明亮的陽光下,雖是煙村野樹的荒涼景色,根本沒有什麼可欣賞的,但是皇帝的神色間就是那麼痛快淋漓。他幾乎就從沒有見過皇帝有這麼痛快的時候。
林興仁心裡其實也痛快之極。隻是他要拼命壓抑着這種痛快。因為西征失敗畢竟是國之大憂,他不該那麼明目張膽地高興。而實際上他和皇帝一樣,覺得痛快是因為這位飛揚跋扈的大将軍居然連着兩次敗于西寇宇文黑獺之手,這隻是他們的個人恩怨。
皇帝和他的中常侍都相信,隻要大将軍不這麼把持朝政,自然有被他壓着的人到時候一樣能為社稷而戰,說不定還會戰勝宇文黑獺,還能滅西賊而統一社稷。這是大将軍的無能,又過于跋扈,才導緻有此連戰連敗。
“陛下,是大将軍來了。”林興仁在皇帝元善見身側低語道。他的眼睛望着遠處一隊人馬。
元善見沒說話,但是他也看到了。
想必是因為已經到了邺城,護衛大将軍回來的不是帶甲兵士,是大将軍自己的侍衛。皇帝元善見和中常侍林興仁隻看到了騎馬的大行台郎中、平南将軍陳元康,但是沒有看到大将軍高澄。
陳元康騎馬行在一牛車之側,難道高澄是在車中?元善見心裡驚跳不止。依高澄的性子怎麼可能乘牛車回來?除非是他已經騎不了馬。如果連馬都騎不了,是不是受傷很重?……元善見心裡浮想聯翩。林興仁更是極為關注地盯着牛車。
漸行漸近的陳元康也看清楚了,居然是天子素衣便服地迎至城郊,這怎麼可能呢?這實在是太異乎尋常了。陳元康命停車,下馬,然後走近牛車,隔窗回禀他看到的一切。
牛車裡的高澄确實是和皇帝元善見想的差不多,他身上的傷還沒好,又急于回邺城,一路上接連騎行,後來實在是撐不下來了,所以才剛剛改乘牛車。傷未好,又疲憊,确實是有點萎頓。
“世子,是主上出城來相迎。”陳元康的聲音裡有些訝異,他靜待大将軍的吩咐。
車中的高澄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知道車停下來也絲毫不以為異。誰敢攔截他所乘的車?既便有事,有陳元康在,也并不需要他露面。忽然聽到陳元康這句話,高澄先是有些沒反映過來,一瞬之後才明白陳元康的意思。
“是誰随侍天子出城郊迎?”陳元康聽到車中的世子甚是鎮定地問了一句。
“隻有主上和中常侍。”陳元康仔細瞧了回答他。
隻有皇帝和林興仁。高澄聽清楚了,心裡不由得有點邪火上蹿。這不明擺着是來看熱鬧的嗎?如果真是因為軍有憂,天子齊聚百官服喪迎于郊野,以祭禮來祭奠陣亡将士,他也就認了。可是這樣微服出巡似的一個人不帶,靜悄悄地俟于郊野,算是哪一項儀注?更像是要突襲。
“扶我下車。”過了半天,陳元康又聽到車裡世子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