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76章 :别有幽愁暗恨生(上)
兄長教訓弟弟,此話是沒說錯。高澄确實是給自己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他估計錯了背景。
尋常人家兄長教訓弟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是他是何人?他是當朝侍中,渤海王世子。他教訓的弟弟就算是尚無官職,但高洋怎麼也是熾手可熱的權臣大丞相高歡的兒子。就憑高歡的地位,這件事便不會是長兄教訓幼弟這麼簡單。更何況這事還公然發生在宮禁之中,切别提皇後是他們的長姊,私下論起來皇帝元修也算是他們的姊夫。
當若雲匆匆步入椒房殿内時,仍在抄寫經書的高常君格外不同。
高常君完全不是平時對一切都淡然處之的态度,她聽到若雲的腳步聲立刻便放下手中的筆。雖未回頭,也知道是若雲,忍不住問道,“時辰不短了,二弟怎麼還沒來?”顯然她今日抄經不過是消遣時光,實際是在等高洋。
“殿下,世子從内苑見了主上出來,在流化池邊和進宮的二公子遇上了。世子不知為什麼滿是怒氣……”若雲頓了頓,是想着怎麼措辭。“世子狠狠教訓了二公子……”
高常君聽了猛然站起來,轉身對着若雲,若雲看高常君滿面詫異和不悅,沒敢再說下去。
“怎麼教訓的?二弟人呢?”高常君知道若雲絕不是口齒不清楚的人,其中必有緣故。
“殿下莫急,二公子已經出宮回府了。世子打二公子打得太狠,二公子已是發亂衣裂,實在是狼狽不堪,不宜見殿下。”若雲看皇後面色不對,趕緊明白回禀。
這一說高常君被徹底激怒了,忽然大喝一聲,“甚是胡鬧!”
若雲聽高常君這一聲怒喝吓得渾身一顫。她還從未見過皇後如此控制不住地震怒。見高常君氣得面色鐵青,忙走到高常君身前跪地求道,“殿下息怒,這事主上也知道了,倒沒有那麼生氣呢。”
“他有什麼可生氣的?看笑話還來不及。”高常君竟氣得口不擇言了。“命人去快把他擒來,我有話問他。”不用問也知道,這個“他”指的是高澄。不管怎麼說,今日之事确實是讓皇後顔面有損。
“殿下且别急,世子也回府去了。”若雲生怕皇後震怒起來再命人回大丞相府去捉世子高澄進宮。
若雲這次真的低估了自己的主子。
高常君的怒火來得是快,但是去得也快。她轉身慢慢走回那抄經處,又坐了回去。雖然并未立刻氣色平靜下來,但是也顯然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其實剛才忽然震怒更多的震驚,而不是怒火。
“殿下?”若雲看皇後不語,一時有點不知所措。
“此事不要再提了。盯着宮裡,若是有人多嘴多舌,你處置了便是。”高常君冷冷吩咐了一句。
若雲起身剛要去,高常君忽然又喚住了她,再吩咐道,“明日派個不顯眼的人回府裡去,賞藥給二公子,别的什麼都别說,對誰也别提。”
若雲再看皇後沒别的吩咐了,便領命而去。
快到正午時,大丞相府的婁夫人住的院子裡正笑語盈盈,氣氛歡暢。連日裡來婁夫人的病引得上下牽心,至此已算是痊愈了。因此,上下人等一概都心情輕松起來。此時大丞相已回晉陽,府裡世子、二公子等男子都不在家,世子嫡妃馮翊公主元仲華和婁夫人的二女兒、高洋的雙生妹妹高遠君又都是年紀小愛玩鬧的小女孩,所以愈發熱鬧起來。
元仲華和高遠君年紀相仿,性格卻大不相同。元仲華總是小孩心性,心思單純,性子雖倔強、嬌慣一些,但又不怎麼通世事。高遠君看起來沉靜少言,其實心思極細膩,擅于察言觀色。
看着馔飲上來,姑嫂二人便要侍奉婁夫人一同進食。各自安席,婁夫人笑意滿面之際,忽見高遠君側頭向外面看。馮翊公主元仲華倒未注意到,婁夫人沒說話,隻瞧了一眼并未聲張。她這個女兒和她的長姊、入宮的皇後高常君性情并不相同。
“阿母,我出去更衣,去去就來。”高遠君忽然站起身來請辭。
婁夫人還是沒說話,隻略揮了揮手。
元仲華無意識地捋了捋肩頭流蘇狀的發絲,仍是毫無察覺。
高洋一回府就被驚訝莫名的婢仆們圍上。不知所以的婢仆們如同炸了窩一般,直叫嚣着要去回禀婁夫人,要去請世子快回府,甚至還有人恨不得立刻便去晉陽告知大丞相。
高洋制止了這些如同沒頭蒼蠅的婢仆們的所有企圖,但是止不住他們議論紛紛。是誰敢公然把大丞相的二公子,皇後和高侍中的弟弟打成這樣?這是婢仆們最關切的事。
關于這個問題,高洋沒做任何解釋,隻強撐着吩咐不要去打擾剛剛病愈的母親婁夫人,也不要去打擾政務在身的長兄世子高澄。這時便有人請命,要去禀報給世子妃馮翊公主元仲華,還有高洋的妹妹高遠君。高洋顯然是再無力制止了。
高遠君耳力極好。她匆匆出了婁夫人的院子,見到一個奴婢向她奔來。聽說了二兄高洋被打的事,兄長又不許聲張,她立刻便覺得個中有蹊跷。好在高洋這時已經到了。
高遠君一眼看到高洋的狼狽樣子心裡也極驚愕,但随即也就猜出幾分。她并沒有失驚打怪,倒是先吩咐閑雜人等一概散去。且下令禁止婢仆們再去婁夫人院子裡鬧。
人散盡了,隻留幾個心腹,高洋這才定下心來,将事情原委說與妹妹高遠君聽。高遠君聽完了,即刻命人去請世子妃元仲華來,且不許驚動婁夫人,隻說是她有事相請。倒是高洋心裡對元仲華有不忍,怕她驚訝難堪。
高遠君留空給元仲華,自己便又向婁夫人處去,想自去緩緩說與婁夫人。這是無論如何也瞞不過去的事。
高遠君又安撫了兄長幾句,這時遠遠便看到長嫂馮翊公主元仲華已經來了。她身後沒跟着人。也許是阿娈等世子的人覺得不過是姑嫂之間閑話,沒必要非跟着。高遠君往上迎了幾步,顯然元仲華已經看清楚是什麼情況,她步下匆匆,立刻便走到高洋和高遠君面前了。
“是誰敢把子進傷成這樣?”元仲華的話無意之中洩露出她的心思。果然還是更關心事情的來龍去脈,而不是高洋此時傷得如何。
“殿下且别着急,二兄這都是皮外傷。”高遠君像是在安慰長嫂,但這安慰的話聽起來又頗是别扭。元仲華偏頭看着她,似乎是聽出她别有深意。高遠君又笑道,“大兄和二兄從小便頑皮,打架是常有的事。”
“你是說,子進的傷……”元仲華看看高洋,這可不像是尋常兄弟打架。“是
世子把子進打成這樣子?”元仲華簡直是不敢相信。
“我去回禀阿母。”高遠君看了一眼高洋,便款款而去了。
元仲華又氣又愧,眼裡全是淚。
高洋慢慢走近她身邊,緩緩伸出手拉了元仲華的一隻手在他手裡。元仲華能感覺到他的手在輕顫。待要把自己的手抽回來,覺得不妥,就這麼讓他握着自己的手,也覺得不妥。
就在元仲華左思右想的時候,高洋另一隻手撈起自己衣裳下擺處那枚飛天玉佩。他将玉佩放在元仲華手中,竟還能勉力微笑,“好在玉佩無恙,子進隻怕負了殿下的一番深情厚義。”
原來如此。
元仲華低頭看看完好無損的玉佩。早上她與高洋在此處相遇,即便是那樣一點意外,兩個人都毫發無傷,便已令他的伏虎羅漢玉佩跌落而碎成數片。如今高洋被高澄打得如此慘烈,也不知他是怎麼護住了這麼易碎的這枚飛天玉佩。
元仲華淚眼婆娑。她擡眼瞧他之際,高洋隻覺得好似許久以來煙籠霧罩着的不真實全部被一場清風吹散。她竟然離他這麼近,而她的手還在他手裡,卻又這麼真實。心裡正大呼“吾得矣。”忽然又覺得哪裡不對。
果然,聽到身後一個冷冷的聲音問道,“究竟是什麼樣的深情厚義,且說出來聽聽。”
高洋才明白,原來元仲華的目光是越過他而專注于他身後那人。
許久許久沒有見面。元仲華也沒想到,她和夫君會在此種情境下尴尬相遇。她下意識地從高洋手裡抽回自己的手,不自禁地越過高洋,擋在已經轉過身來的高洋前面,對着高澄。
高澄的目光卻仿佛全然不在自己的妻子身上,就好像一點都沒有看到她似的。他那雙美麗如綠寶石般的眼睛裡,目光銳利、冰冷如利刃,直刺于弟弟高洋的身上。
“夫君……”元仲華忍不住怯怯喚道。
高澄充耳不聞,一步一步逼近。
高洋推開元仲華,擋在她前面。
高澄已走到近前,一把拎住了高洋的衣領。
高洋看出他面色皿紅,他的兄長狠狠地勒着他的脖頸,讓他幾乎要窒息了。
兄弟二人都怒目而視。
“住手!”千鈞一發之際,他們身後又是一聲怒喝。
而這一聲怒喝讓高澄立刻便松了手,放開了弟弟高洋。
是婁夫人,身後跟着高遠君。
能讓頑劣成性又少年得意的世子這麼聽話的人,就隻有他的母親婁夫人。這一點是沒有幾個人能看得明白的。既便他的父親大丞相高歡也未必能令其如此聽話。但是高澄和高洋的妹妹高遠君就看得非常明白。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婁夫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