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61章 :旦為朝雲暮行雨(下)
高澄面上容光煥發,頭發束得很整齊,隻是卻隻穿着中衣。遠遠看去,他原本面上盈着笑意,似乎有什麼襯意的事。但是他顯然立刻看到了廊内的羊舜華,收了笑,面色沉沉地便向她走來。
宇文泰是極聰明的人,他思量前後立刻便想明白了事情原委。隻是他咬緊了牙,兇中郁悶難舒,更是心痛至極。眼睜睜地看着高澄走到了羊舜華的面前。眼睜睜地看着高澄迅疾如閃電地牽了羊舜華的手,羊舜華掙脫卻不敵,高澄大力一拉,牽着她的手撫上他的兇口。
“這是你欠我的,遲早要還。”高澄将羊舜華的手強按在兇前皿迹上。說着他的另一臂已經繞到她腰後用力一帶,她便被牢牢固定在他懷裡。隻覺得她身上寒氣極重,心裡細一想便明白,她是怕他和蕭瓊琚有閃失,因此便在外面守了一夜。他在芙蓉帳中度春宵時,她卻在冷月樓頭獨惆怅。
“為何要如此對我?”高澄終于用雙臂将她緊緊擁在懷中,心裡早就抛下了剛才帳中蕭瓊琚甜睡中唇邊還帶着笑意的面孔。
“沒有為何不為何。”羊舜華執意掙脫。她随父入南朝,與公主蕭瓊琚一處長大,這其中多少溫暖情意,又豈是能訴說的?
宇文泰隻覺得氣悶難消,他竟無可奈何。從未有什麼事讓他覺得這般無能為力。看着眼前一幕,握緊了拳也消不了力道。
高澄将羊舜華緊緊抱在懷裡,她竟不能掙脫,才恍然明白,原來他力大如此。他也是北朝的骁勇将軍。幾次被她擒獲,任由她出手極重地加諸于身,原來并不是因為他敵不過她。
羊舜華無力掙脫,高澄感覺到她身子抖得厲害,漸至泣不成聲卻極力隐忍着。忽然她張口咬住了他的肩頭。咬得用力,極是疼痛,高澄也緊緊咬牙忍痛,卻抱得更緊了。
直到她安靜下來,他稍稍放松些,她已經用盡了全部的心力,再沒有一絲力氣。兩兩相望,近得可以感受到對方的呼吸。他卻沒有任何亵渎之舉。隻是極認真地看着她道,“我盡知你與她同氣連枝,休戚與共,必不厚此薄彼。”
而此時羊舜華已是鎮定下來,冷冷望着高澄道,“世子請回,此處乃長安,不是建康也不是洛陽。世子之安危與我無關,我隻是為了公主殿下。數日後自當分别,隻願後會無期……”她似乎還想說什麼,卻止住了。
高澄面上無喜無怒地瞧着她,許久終于放了手,沒再說什麼。
宇文泰也最終還是定神隐于遠處沒有現身,眼見得高澄離開,他便悄然不為人知地出了朝雲驿回骠騎将軍府去了。
燦爛的金色陽光照徹了整個長安城,也照徹了渭水,霧霭一驅而散。放眼無盡之中,一片煙波淼淼的渭河彼岸不知是何處。此岸邊停着一隻沒有什麼裝飾卻極高大的樓船。
武衛将軍元毗和新任關西大行台的南陽王元寶炬正相對而立,兩相喁喁而談。衛将軍于謹立于元毗側後面更近于河岸處。元毗看起來面色頗為不安,依依惜别之情盡顯。也不知道他是為自己不安,還是為了元寶炬。于謹則一言不發,冷靜鎮定地看着元毗的背影,他對元毗真是說不上來有一點點的好感。
元寶炬牽了元毗轉身向河岸邊走去,順勢另一邊也牽住了于謹,一邊緩緩而行,一邊向元毗笑道,“衛将軍原是賀拔嶽将軍的舊部,深得器重。如今也是骠騎将軍的得力輔助之人。有衛将軍和你一同回洛陽,我心裡甚是安慰,不必牽挂。等到了都中,往後你也要與衛将軍同心協力為主上效命。”這話像是說給元毗聽的,也像是說給于謹聽的。
元毗雖然莽撞無謀,但是并不愚笨,立刻便道,“隻要衛将軍忠于帝室,我必然心服口服。”
于謹沒接元毗的話。若此刻表達忠心顯得過于急切而輕浮,他隻是向元寶炬答道,“大行台盡管放心。”他對元寶炬倒是越來越有好感。明白之人不必說那麼多的話來解釋。
走到岸邊,元毗和于謹即将登舟離岸,但三人心中都存疑問。元寶炬回身向長安城内方向眺望,并不見人影,回頭笑道,“骠騎将軍怕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耽擱住了。”
于謹沒說話,心裡卻一動,覺得宇文泰有些反常。不管怎麼說,此時此刻不出現,是無論如何都不應該的。其實于謹知道,宇文泰是去朝雲驿見世子高澄,隻是不該如此久久不歸。難道是事情有變?
元寶炬雖然沒說什麼,但是心裡也疑問重重。
隻有元毗倒不是那麼上心此事,隻一心想着回到洛陽如何向皇帝元修陳述長安之行。
沉默片刻,元寶炬正要送于謹和元毗上船,卻見元毗滿面疑問地看着元寶炬身後,長安城方向道,“趙貴将軍怎麼來了?”
元寶炬和于謹立刻翹首遠眺,果然見都督趙貴率幾騎正向這邊而來。不用問便知,一定是宇文泰遣來的。這下連元寶炬的心也提起來了。唯有于謹面上不動聲色。
趙貴馳近,下馬笑道:“還好衛将軍和元毗将軍還未上船。”他先向元寶炬一禮,又笑道:“殿下久候了。骠騎将軍今日一大早聽說高侍中和濮陽郡公侯豫州一同到了長安。世子一到長安就病得不輕,便住在朝雲驿。”說着他無意一般看了于謹一眼,又接着道,“宇文使君聞訊怕世子有閃失,天還未亮便去了朝雲驿拜見世子。此時趕不過來,特意命我來禀告大行台。”
“世子一來就病了?可真是巧。骠騎将軍好巴結啊。聽說在洛陽時,骠騎将軍呼大丞相為‘王叔’,呼世子為‘弟’。又是天子親眷,日後氣焰還了得?”元毗又是搶先答言,顯然心中不滿。
元寶炬看了一眼于謹。于謹還是一派深沉,看不出來心裡想什麼。宇文泰一大早就去拜見了高澄,此時又不出現,于謹心裡所慮便是其中有故事。但是剛才趙貴無意中看他一眼,似乎又是給他安心的意思。于謹此時也似無意一般擡頭看了趙貴一眼。趙貴面上微笑,也看着他,看起來極是安定。于謹知道趙貴是性情中人,大丈夫舉千斤之鼎,從不藏污納诟,于是暗自悔自己想多了,隻是他從不多語言。
元寶炬看趙貴像是沒聽到元毗的話似的,并沒有如他所憂一般的大怒起來,心裡更存疑慮,于是隻淡淡道,“既如此,世子遠來是客,況又一到長安便生了病,我等更不能怠慢,骠騎将軍做得極是,該當如此。”
于謹忽然擡頭看了一眼元寶炬。他早聽說洛陽的大魏天子元修是個性子極其剛烈的人,年紀很輕,脾氣不小,和大丞相高歡勢同水火。倒沒有想到眼前這位高祖之嫡系之孫頗有其先祖孝文帝風範。
元寶炬忽然想起宇文泰在洛陽觐見天子,與長公主大婚時,他誤撞到宇文泰與自己妻子嫡妃乙弗月娥在府内後園甚是奇怪的一慕,心裡突然鈍痛起來,思念之情油然而生。細思起來,宇文泰在洛陽時不隻天子眷顧成了驸馬都尉,就是大丞相高歡、世子高澄、濮陽郡公吏部尚書侯景……哪一個權傾當朝的人物不是對他極其看重?而宇文泰竟能周旋其間、遊刃有餘,現在想來真是撲朔迷離。如今他雖然口銜天憲而來,而且陳力就列成了真正的關西大行台,但是武衛将軍元毗這一離開,他等于是孤懸于此。至于這個“大行台”的份量究竟有多重,他自己也深存疑問。其實誰都明白,宇文泰現在才是真正的關中之主。他前景甚憂,與妻子相見更不知是何日。
“大行台沒有話囑咐武衛将軍嗎?何時接親眷來長安?”偏是這個時候趙貴有意問道。
元寶炬沒來由心裡一緊。不知為何,他心裡非常抵觸這件事,下意識裡就覺得有不祥之感。他微微一笑道,“趙都督真是熱忱,此事還須時日,待時機适宜之時自然一切圓滿。”
一直不說話的于謹忽地淡然一笑道,“殿下語賦禅機。”
長安春日多變,侯景已經領略了一二。如今立于高唐觀樓頭,憑欄而望,遠遠近近淺碧深綠已成氣勢。看着世子高澄在春日暖風中怡然自得觀景于高樓的背影,侯景倒也真的領教了這位世子多變的脾性。
前些日子還焦慮急躁不堪,幾日過來反倒順時應變般平靜下來了。不知道他究竟是真的應順了勢呢還是心裡有什麼别的籌謀。侯景的目光下意識地越過高澄向更遠處那座曲線玲珑的雲夢台望去。暗想,這鮮卑小兒重聲色他是知道的,可若要說因為南朝公主一人就令其神魂颠倒、忘乎所矣,他還真的不太相信。
“世子既然來了長安,不去見見南陽王和骠騎将軍嗎?”侯景試探着問道。
“見他們做什麼?”高澄轉過身來微笑道,“再說你不是見過了嗎?我又何必再出面。”
這理由駁得侯景啞口無言,竟然一時說不上話來。說的也對,事成定局,見與不見都不能再改變什麼,那還有什麼見面的必要?
高澄又一轉身,半側着身子,一隻手有意無意地扶了一把尋杖欄杆,似乎無意地掃了一眼遠處,便回過身來幾步走進屋内。侯景也跟着其身後進來。
高澄笑道,“濮陽公不必焦急,我不見骠騎将軍,骠騎将軍可未必不見我。”
誰知道高澄話音剛落,侯景還未想明白,就聽到陳元康在外面回道,“禀世子,骠騎将軍請見世子。”
侯景這次真是心服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