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4.第254章 :簪花鬓影漸依稀(二)
河橋之戰大兄大将軍高澄大勝而歸,高遠君心裡暗自高興,總算是心裡踏實,這對高氏來說是大好事,她心裡分得出來輕重。加上二兄高洋也漸漸在朝堂上立足穩了,也成了輔政之臣,這就讓她更安心了。但高遠君是個很有心機的人,在皇帝元善見面前從來都是謙恭卑下執婦禮事奉。
“大将軍究竟有什麼不放心?還要特意請殿下照顧世子妃?”小虎看皇後沒說話,有點怔怔的,她也像是自問一樣輕聲說了一句。
是啊,這話提醒了高遠君。大兄高澄出使梁國,已經從邺城出發在去建康的路上。臨行之前,大兄特意入宮到椒房殿拜見皇後辭行。而辭行的主要目的居然是托妹妹高遠君照顧世子妃元仲華。
元仲華是長公主,皇帝元善見的妹妹,又是重權在握的大将軍夫人,誰會?誰敢?能對她不利?
高遠君心裡一涼,猛然清醒過來,脫口問小虎,“太原公夫人是不是很久沒入宮了?明日去請她到椒房殿來見一見吧。”
也難為她心思能這麼快。二兄高洋的心事高遠君也是最明白不過了。大兄的請托還不就是為了防着二兄趁他不在而尋隙親近長嫂嗎?兄妹三個人都心裡明白,高澄卻把這個棘手的問題派給了高遠君。這在高澄來說是最合适的人,但無形中卻把高遠君卷進了她最不願意觸到的矛盾中。
小虎在高遠君身邊久了,也是聰明人,應聲遵命,又輕聲道,“世子和二公子都是殿下的兄長,還是殿下在中間最為難。”
高遠君閉上眼睛沒說話,小虎都懂的道理,怎麼兩個兄長就不明白呢?心裡漸趨涼薄,因為大兄、二兄沒有一個人是站在她的位置為她想過的。而她卻不能任性不理,要是她不在中間斡旋、制衡,真要出了什麼意外,整個高氏就跟着他們一損俱損。這個道理相信他們都是懂的,但把握起來比較困難。大兄從來都當自己是主子,把二兄當成家奴,所以才從來不防範他,又盡心給他機會。二兄是表面臣服,但心裡不服,憋着等機會以求自證。說到底,都是對自己太有信心,都覺得自己能統領高氏去征服天下。隻有高遠君看得出來,高氏今日位高而危,她既然在此位置總免不了盡自己的心。
“大将軍不會廢了長公主的世子妃名位。”高遠君懶懶地向小虎道。
這個問題還用考慮嗎?馮翊公主元仲華是皇帝元善見的胞妹,若是将她貶為妾室皇帝顔面何存?再将柔然公主立為正妃,居于長公主之上,大魏顔面何存?這是根本想都不用想的問題,大兄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大魏沒有顔面也就是他這個掌國的大将軍沒有顔面。更何況高遠君心裡很清楚長嫂元仲華在大兄心裡的重量。大兄表面上看起來是個心思分明的人,實際上在這樣事上還真未必。
“不管大将軍怎麼待世子妃,反正隻要殿下無憂就好了。那西寇的皇帝倒很聽朔方郡公的話,真的廢了前皇後娶柔然公主立為新皇後。”小虎唠叨了一句,她的語氣是欣慰的,不管怎麼說她也是從小就跟着高遠君的心腹。像她這樣的人無力左右什麼,隻要自己主子好她才能跟着一榮俱榮,至于别人她是管不着的。
高遠君看了一眼小虎,心裡又是一激靈。這麼明白的道理,她從前怎麼沒想到呢?她的九弟高湛小小年紀就承擔了和親重任,和朔方郡公孫女鄰和公主叱地連結為夫妻。朔方郡公顯然是意猶未盡,多次暗示再親上結親的意思,父親高王和大兄高澄豈能不明白?這一次又會輪到誰呢?尤其在兩魏交戰的敏感時候,柔然的力量舉足輕重,豈能不好好籠絡?
聽說柔然可汗态度極其強硬,西魏皇帝元寶炬無耐廢了前皇後乙弗氏,根本就是自己不能做主。高遠君神思恍惚起來,如果這事輪到東魏,輪到自己身上,那她的夫君……
忽聽小虎有點驚訝地提高聲音,“殿下是不是不舒服,怎麼出了好多汗?”
高遠君有些慌亂地看了一眼小虎,心裡暗想,元仲華若是被廢,好歹還有長公主的身份,怎麼說也是皇帝的親妹妹,大兄心裡又疼她,必不會讓她受委屈。若是自己真的被廢了……再往下她就想都不敢想了。
“快去……”高遠君扶着小虎的手臂起身,剛想吩咐什麼,忽聽到外面宮婢的聲音,“殿下,主上快到椒房殿了。”
高遠君立刻收了所有神思向外面走去。
“天子獵于鄭,有虎在葭中,七萃之士擒之以獻,命蓄之東虢,因曰虎牢。”寥寥數語讓人浮想聯翩,仿佛眼前活生生就能看到風吹草低、猛虎躍然,勇士擒獲的激烈場景。
穆天子是高澄從小就好奇和欽佩的人物。這位西周的君王,享國久、壽數長,在位時又勵精圖、四夷一統、威震天下。更神奇的是,穆天子在效法文、武治國的同時還能周行天下,肆意遠遊,見識和經曆了許多有趣的事。這樣的橫行不羁大概是每個人心裡最深處都會向往的。
平時沒有閑暇,此刻高澄站在成臯黃昏的郊野中忽然想,穆王是怎麼能抛開那些繁亂的國事而做到身心皆輕的境界?自問,如果讓他抛開眼下一切,一定是做不到的。如果離開他,大魏前途将會怎樣?高氏前途将會怎樣?就是眼下魏與梁的複雜關系的調和就不是誰都能勝任的。
黃昏,春日的郊野,天色漸暗。比不得都城繁華,成臯城外的曠野有種滄涼感。回想千年前的神奇故事和傳奇人物,撫今追昔讓人不免嗟歎。高澄不是個愛回憶的人,也不是個愛遙想曆史的人,總覺得馬不停蹄,總覺得忙忙碌碌,好像從來沒有時間靜止一刻安撫一下自己的内心,給自己暫停下來的安靜。
依舊白胖得像面團一樣的崔季舒這次奉命和大将軍一起出使梁國去梁都建康。此刻他心裡真是感歎不已。上一次和世子一同去建康是何等的快意任性,那時的世子還是個弱冠少年,可以由着自己痛快淋漓。時光如白駒過隙,世子已經變成了老成謀國的秉政權臣。
天地之間的郊野帶着原始、蒙昧的野趣,高澄立于天地之間,崔季舒站在他後面稍遠的地方望着他的背影。他的背影竟然會讓他覺得那麼成熟、穩健。寬衣大袖衣袍是藍色的,這顔色更顯得他沉靜而自信。春風吹得他發髻上的藍色絲帶翩然飛舞,倒添了些超然物外的個性。
崔季舒也知道,這個時候世子去建康肩上重任實在是有千鈞。兩魏之戰梁帝坐壁上觀,對梁來說正是大好時機,幾次趁亂而襲顯然是想有所圖。世子赴梁能用什麼說辭讓梁帝能夠安于己境而不要再趁勢作亂呢?與西寇之戰并未有最後的結果,隻是兩方勢鈞力辭的一種暫時平衡。世子和宇文泰有三年之約,不管這三年時限到了還是沒到,隻要這種平衡一旦打破,戰事即來。誰也不會天真地以為真的就會三年不見烽煙。
崔季舒可真是替世子煩憂。他心裡知道,南朝文章詩禮之地,南人必是瞧不起北人粗疏,這也是世子要帶他同行的原因。不管怎麼說他也是崔氏詩禮大族出身。
北豫州轄三郡:廣武、成臯、荥陽。成臯郡治成臯縣,就在眼前。高澄從邺城出發,輕車簡從,路上并不急,又特意途經成臯,在此稍作停留。這裡并不是去建康的必經之路,但是堪稱天險的虎牢關正在此處。
北豫州刺史,正是高澄懲貪贖時被奪了禦史中尉而外放的高仲密。高仲密的外放原本是高澄和高敖曹的一種默契。高敖曹的一兄一弟都任了刺史高職,其實卻是一貶一褒。這既是高澄用兄弟制衡,也算是高澄對高敖曹的一個交待。
北豫州治所就在虎牢。堪稱天險的虎牢關原本是高敖曹屯兵之處,也正因如此高澄才放心地把高仲密放到了北豫州,實際等于是把高仲密交到了高敖曹手中。高澄與高敖曹彼此算是有默契而能信任的。兩個人一個有心立威,一個有心建功,也能互相成全。尤其後來日漸相熟,也從剛開始的格格不入而變成了惺惺相惜。
誰知道在兩魏争奪河橋的過程中,東魏第一勇将高敖曹居然慘死。高澄和陳元康都覺得高敖曹的死有些蹊跷。來龍去脈現在并未清楚,但更棘手的問題就在眼前。高敖曹一死,高仲密就失了約束。還把他放在虎牢就不那麼讓人放心了,因為高澄知道高仲密心裡一定是對他心存不滿的。沒有了高敖曹的節制,像高仲密這種有點任性自我的人,在虎牢就會不安分。遠離邺都,誰知道會不會又出什麼亂子?會不會舊疾複發再行貪渎失職的事?
“世子,”崔季舒走到高澄身後,眼看着天黑下來了,便勸道,“夜黑風大,該回去了。”
高澄轉過身來笑道,“制,岩邑也,果然不假。莊公明白這個道理甯舍京而不舍制。太叔不成其事從此也可窺之,願得京而不固請制,成敗早定。”高澄一邊往回漫步,一邊大笑道,“我失策矣。”
崔季舒跟着他,“世子既然心裡明白,也不必焦急,徐圖之方可。急了反容易打草驚蛇。”
高澄要出使建康是之前早就定好了的事。原本是梁國都官尚書羊侃在大魏廟堂上的随機應變之請,高澄因為心裡想探梁國虛實,所以順水推舟應了此事。兩魏之戰中,旁觀者無論是南梁還是柔然都舉足輕重。就算兩魏之戰将來有了結果,誰又能保證将來梁國和柔然肯定不生事?不如早早預作打算。
高澄和濮陽郡公、豫州刺史、司徒侯景同為魏使。河橋之戰後侯景回邺城述職又返汝南,然後從汝南去建康。高澄則是從邺城出發,一路微服而行,就是不想引人注目。
果然,一直到了成臯,在此留居,稍作休整,這都沒有引起北豫州刺史高仲密的注意。而高仲密的任所就在虎牢。可誰都不能斷定他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讓高澄稍感安心的是,一路行來,沒有看到有任何的不安和異常。以河橋為中心的河南要地争奪戰之後,州郡漸以安定,此時春耕大作,初顯富國強民之态。
高澄是隻帶着崔季舒一個人出來的,此外連個蒼頭奴都沒帶。崔季舒總覺得世子這不是個好習慣,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行我素不以己身為重。崔季舒四面一望,這時天都黑盡了,成臯城外的郊野又空曠無人,他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人潛伏在他們附近不遠處。還有星星點點的亮光在不知遠近的地方閃爍,更讓崔季舒疑心。
“世子,天黑了,快回去吧,不然長猷将軍定會找來。”崔季舒崔促高澄。
“馬呢?”高澄不理解崔季舒的心情,倒沒覺得有什麼異常。
崔季舒又四面環顧,哪裡還有馬的影子?
高澄不急不慢地向着成臯的方向走去,丢下所有問題讓崔季舒一個人去擔心。
忽然高澄止了步,似乎是在凝神細聽什麼聲音。
崔季舒也跟着他停下來,緊張得冷汗都出來了。難道真的有人跟着他們?世子究竟聽到了什麼?
這是琵琶曲聲,穿過夜空滲透進了高澄耳中,讓他不敢置信。這樣的技藝絕不是凡俗之輩,而在成臯城外聽到這樣的琵琶曲和此刻的空曠郊野又顯得那麼格格不入,不像是真的。
高澄自己也是琵琶高手,此刻如聞仙樂自然不肯放過,循聲便追索而去。在黑暗裡一邊專注細聽一邊身不由己地辨着聲源慢慢走去。早忘了去尋找坐騎和回城的事。
“世子!勿去!”崔季舒大喊。
高澄頭都不回,隻是向他擺擺手。看得出來他非常不喜歡崔季舒這麼大聲音打斷他傾聽。
崔季舒看看遠處的成臯,再看看興味盎然的世子,無可奈何之中這一次終于沒有抛下郎主自去,也跟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