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女頻 南北亂世之傾國權臣——高澄傳

320.第320章 :高子惠無心反自羁(三)

  元玉儀生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

  她從前隻知輕歌曼舞,隻知以聲色娛人。自從河陰之變父祖慘死之後她何曾敢多想自己也是宗室女出身。即便是庶出,身世能流落輕賤到此,也實在是令人感傷了。

  從來不知自己也可認祖歸宗,今日真是恍然如夢。前些日子大将軍高澄也曾偶然提過她也是宗室女,也可以認祖歸宗,也可以被封為公主。這事不去想還好,經他一提,她心裡即便再壓制,也難免會有所期盼。

  誰知道大将軍府裡橫生枝節,長公主元仲華出了事,高澄自然也就無心再理她的事了。

  元玉儀怎麼都沒想到,居然是濟北王元徽明了了她心裡的意思,而且還為她奏請,向皇帝元善見為她請封。她更沒想到的是,皇帝和皇後居然都絕無猶豫地便同意了元徽的奏請,還令她長兄高陽王元斌将她認回。盡管這個長兄如同路人,并且顯然是被迫的,并不太願意。

  說起來,濟北王元徽的态度前後甚有不同。之前雖然對她也不錯,但仍是以家養舞姬視之,不過是比起待一般的舞姬要好些。從來沒有詢問過她的身世,自然也從未提過讓她認祖歸宗的事。之後偏是在大将軍高澄剛剛有了這個意思,并且對她提過之後,恰巧元徽也有了這個意思,并且搶在大将軍之前做了,難得皇帝和皇後也一緻認可。

  元玉儀已經是心滿意足了。濟北王妃還告訴她,今日宮宴便是皇後專為她而設。皇帝要在宮宴上賜封她為公主。因此,她昨夜不能成眠。濟北王妃對她辭色和悅,雖有誇張,但一再表示視她如親女。回想起從前在濟北王府,元徽也待她算是親厚仁和,元玉儀心裡就更感涕其請封一事。昨夜不眠時便思報答。

  昭台殿中皇帝元善見、皇後高遠君高高在上,宮眷命婦濟濟一堂。元玉儀盛裝而入,殿内所有的眼睛都盯在她身上。以前獻舞時雖也如此,但畢竟身份不同,這時她不由得便緊張起來。因為緊張加興奮,幾乎有些窒息。

  進殿慢行至前,忽然一眼看到皇帝側首下面而坐的高陽王元斌,她所謂的“長兄”,正帶着一幅鄙夷的神色冷冷看着她,讓她突生羞慚,不自覺地低下頭來,盯着自己的裙裾下擺往前一步一步地慢慢走。

  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走到帝後面前,行大禮。這時沒有人能在她身邊幫她,她的侍女缇女也不可能跟她一同進殿來。以後她要習慣于如何去做一個公主。她突然羨慕起元仲華來,她生來便是嫡出的貴女,哪裡知道她這樣學做公主的辛苦不易?元仲華是生來的公主,她卻要去學着做公主,這其中的不同是天差地别。

  跪在地上低着頭,突然看到一雙足尖出現在她的視線裡。然後聽到一個略有冷傲的聲音在低語,“主上命汝擡頭。”

  元玉儀詫異地擡起頭來,隻看到那是一個宮婢的背影。那宮婢是皇後高遠君的心腹小虎。小虎已經走回皇後身邊,她雖隻是個渤海王府長大的奴婢,但因為跟着皇後久了,眼界高,也從心裡瞧不起這個忽變公主的舞姬。

  元玉儀忽然聽到殿内若隐若現的嗤笑聲,左右環顧,處處都是掩口瞧着她而笑的貴婦,讓她頓時頭暈目眩不知所以。她還不知道剛才正是因為她太緊張了,沒聽到皇帝對她說話,所以皇後才命小虎來提醒她。

  元玉儀心頭頓時沒有了剛才的興奮和期盼,擡頭看着上座的皇帝和皇後,不知怎麼目中淚盈盈的。倒是突然瞥見同樣坐在皇帝身邊,被元善見常呼為“王叔”的濟北王元徽笑容滿面地看着她,讓她心生一絲安慰。

  皇後的笑如同假面,高貴而冰冷。元玉儀當然明白,那笑絕不是為了自己,那是為了母儀天下的尊榮。反倒是皇帝元善見那種看着她的微笑更真實一些,至少是應該對她笑的吧。但是她也并不敢肯定。人間的假面太多,虛情假意太多,她見識得也太多了。若論這個,那個長公主元仲華憑什麼來和她比?

  “既然是高陽王的妹妹,”皇帝元善見一邊說一邊看了一眼一側的元斌,又很快把目光重新掃回下面跪着的元玉儀身上,很溫和地道,“難得王叔尋得不易,元斌汝也不必再疑,王叔定不會誤認。豈能使宗室皿脈流落在外,今日便認祖歸宗,孤便賜封她琅琊公主,得享爵祿吧。”

  “琅琊公主”這幾個字元玉儀聽得清清楚楚,如同重錘敲擊在心頭一般,簡直不敢相信。她真的成了公主?她真的和元玉儀一樣了嗎?

  “陛下聖心仁慈,如此憐惜帝裔皿脈是宗室之福,大魏必将因此而社稷一統,再度興盛。”這是皇後高遠君在說話。

  元玉儀今日方覺得這個大将軍高澄的親妹妹和他是如此不同。皇後一言一語、一行一動都中正持和,極有分寸。皇後高貴大氣得如同天上仙子一般。

  “琅琊公主還不快謝主上厚恩?”濟北王元徽看着元玉儀笑得幾乎要合不上口,看元玉儀怔怔得無所動,便大聲提醒她。

  元玉儀自然叩謝。這一叩,這事便成定論。元玉儀心裡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真的和元仲華一樣了。而且,若論起宗室輩份,她還是元仲華的姑姑,應該算是大長公主。

  皇帝和皇後并首低語,元善見的微笑溫柔明澈。皇後高遠君的笑也與剛才完全不同,原來她在對着夫君時也會有女子的嬌俏。隻是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隻能看出來,兩個人一定是心意相通,甚相愉快。

  宮眷命婦們似乎也早就抛開了眼前事,仨仨倆倆地與鄰席者交頭接耳,不知說的是什麼私密事,各自開心。也許是盛宴,也許是舞樂,也許是簪钗,顯然都比這個新獲封的琅琊公主更能引起他們的興趣。

  元玉儀也被引着入席。她心裡說不上是得償所願後的滿足,還是更多的失落。隻明白,原來在她是天大的大事,在别人不過是可有可無的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已。

  隻有一個人是心有不安的。

  皇後近日來特别親近太原公夫人。宮宴上宮婢們也格外殷勤服侍。但是月光這時左顧右盼不見了馮翊公主元仲華心裡便有些異樣。她剛才進入昭台大殿之前分明是看到過元仲華的,怎麼這時一直沒有進殿來呢?

  而且奇怪的是,從前皇後高遠君對馮翊公主元仲華是何等的關切,怎麼今天連問都沒有問一句呢?月光擡頭看看滿面微笑的皇帝元善見,也好像根本不記得自己還有這個親妹妹似的。

  月光輕輕站起身來。

  外面已經天色有變。

  本來是秋空明淨,萬裡無雲,陽光清澈透亮。不知道從哪一刻開始,烏雲漸漸湧來,将太陽遮蔽,整個宮苑中都暗沉下來。

  鎬池邊的辛夷樹下,原本不過是言辭之争,這時氣氛漸次凝重起來。阿娈突然發現,以濟北王妃為首的貴婦們個個都目光犀利地盯着元仲華,似乎人人是将吞食獵物的虎兕一般。

  阿娈心裡暗自焦急,不知道那奴婢有沒有找到大将軍的蒼頭奴劉桃枝,也不知道劉桃枝有沒有出宮回東柏堂去尋找大将軍。如果大将軍知道公主在此遭這樣為難會即刻趕來,她便覺得事情還有轉寰餘地。如果大将軍沒有來……阿娈不敢想,那可能真的是大将軍也默認了世子妃自請休棄的那些話。

  風漸起,元仲華的額角上幾絲碎發被拂動,她身上的蓬松的裙子也被風吹得翩翩欲飛。元仲華自然明白濟北王妃是有意為難,她看一眼濟北王妃,又用目光挨個掃過她身後的那些命婦們。

  濟北王妃還撐得住,那些貴婦們有的心中有顧忌便低頭躲了開去。

  “天子坐享天下,諸侯享其國,士大夫享其家,王妃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元仲華忍着兇中複雜上湧的種種情緒,還能平心靜氣。她以前從來沒有獨自面對過這樣的有意為難,但她明白以後也許這是常态。沒有人能來幫她。

  濟北王妃張了張口,但什麼話都沒說出來。

  元仲華淡淡一笑,略帶不屑,“若在尋常人家,我自然尊王妃一聲嬸母。若是在這宮禁中,王妃自然也知道該以何為禮。”她并不欲與她做口舌之辯,這時阿娈過來伸手扶住了元仲華想離開。

  濟北王妃上前一步攔在元仲華面前。因為天色漸暗,她面上濃豔的妝容顯得有些詭異可怖,盯着元仲華,“長公主原先不過是仗着大将軍夫人的身份,如今既已遭大将軍見棄,便沒有了這嫡夫人的名位,怎麼還能這麼理直氣壯?”她忽然盯着元仲華的肚子死力看了一眼,又擡頭看着元仲華道,“大将軍為什麼休棄夫人?難道連原本的嫡子都不要了?是不是因為這孩子并不是大将軍的骨皿?所以才遭大将軍一同見棄?”她逼上一步,“我既身為宗室命婦,是長公主的嬸母,若是長公主做了什麼有虧于德行,有愧于大将軍的事,我自然可以管一管。”

  濟北王妃回頭掃了一眼身後的官眷命婦,又轉回頭來看着元仲華,“長公主若是覺得德行無虧,對大将軍也無愧,就該說個明白。吾等也是出于對天子和大将軍的忠愛之心,還望長公主成全。”

  “無理之極。”元仲華不喜歡與人這樣撕鬧,已經沉下臉來,也不屑于再和濟北王妃争辯,冷冷說出四個字便欲繞開濟北王妃。

  “公主是真不想說,還是實在無法說出口?”濟北王妃不依不饒地又側行幾步,照樣擋在元仲華面前。

  元仲華又氣又急剛想申斥,這時傳來一個聲音。

  “主上和皇後都在昭台殿内,濟北王也在,王妃不去随侍,怎麼還有閑心在這兒打擾長公主?不怕主上和皇後見責嗎?”這聲音是從那些命婦們身後傳來的,清脆而透亮,一下子就把濟北王妃給震住了。恍惚還以為是皇後的宮婢來了,趕緊轉過身去。

  命婦們紛紛回身而視。

  元仲華和扶着她的阿娈也遁着聲音望去。

  不用格外裝扮,仍然光彩照人,原來正是太原公夫人李祖娥。她身後跟着三五成群的奴婢,越顯得有氣勢。

  命婦們紛紛側目,上前見禮。誰不知道太原公是皇後二兄,與皇後一胎雙生,甚得皇後依重,堪比大将軍。

  濟北王妃并不是個糊塗人,她自然知道如何進退。面上僵了僵,努力擠出一絲笑意。她雖對太原公夫人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但太原公畢竟還是大将軍的親弟弟,所以月光也讓她喜歡不起來,隻是不像恨元仲華那麼恨月光罷了。

  “原來是太原公夫人。”濟北王妃心裡覺得奇怪,不知李祖娥為什麼要這麼幫元仲華這個被高澄棄了的嫡妻。但她在心裡略一思量,覺得還是不要與李祖娥為敵的好。便故作笑意道,“夫人說的是,是我疏失了。”她語氣與月光并不親近,反有一種冷冰冰的疏離。說着看了一眼随着她的那些命婦吩咐道,“既如此,吾等也應速去昭台殿。”

  元仲華看了月光一眼,目中已經溫潤下來。心裡感慨萬千,沒到居然是月光在這個時候幫她解了圍。

  月光也被奴婢們簇擁着向她走來。命婦們紛紛将路讓開。

  濟北王妃又轉身看着元仲華,“今日主上和皇後讓高陽王的尋找回來的妹妹認祖歸宗,賜封其為琅琊公主,這還多虧了大将軍。”她這話好像是說給她身後命婦們聽的,又分明是有意說給元仲華聽的。

  元仲華卻眼睛看着月光,根本沒理會她。

  濟北王妃不甘心,又恨恨道,“琅琊公主本是孫太保家舞姬,早得大将軍眷顧,後遭人妒恨流落民間。大将軍終究放不下她,尋找回來,怕再被人妒有礙于公主,才安置在外将其藏之。若不是如此保全,琅琊公主說不定命已休矣,哪兒還有今日之事?隻是有人還不甘心,又追索而去,苦苦相逼,實在是有失身份。”

  這話終于引起了元仲華的注意,她不由把目光轉向濟北王妃,蹙眉看着她,隻是心裡終究還是不明白。

  濟北王妃看終于引得元仲華側目,便得意起來,向元仲華笑道,“争寵的事,不是誰氣勢足便赢,長公主可明白否?今日主上賜封,琅琊公主論輩份還是長公主的姑姑,身份尊貴,又得大将軍獨寵,也說不定大将軍便要立她為正妃。長公主可要與我等一同去昭台殿拜見琅琊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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