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
一騎從睢陽方向飛馳而至,因為是官軍傳令軍,所以守城的士卒也沒有阻攔,任由他縱馬直入,進了夏邑城官衙。
孔晟剛換下一身的甲胄,要洗個熱水澡。這個年月的物質條件實在是匮乏,洗個澡都不太容易。孔晟又不習慣有侍女在側暖玉添香侍候,如此一來,原本是一種享受的香湯沐浴其實就變得非常麻煩。
烏顯烏解兩人這一次随聶初塵返回,雖然沒有公之于衆,但他們已經得到了孔晟的委任狀,與雷霆進兄弟等人一樣是正七品的緻果校尉。
兩人神色複雜得在沐浴室之外為孔晟守門。烏顯昨日專門在城中為孔晟擇了兩名美貌的侍女,用來伺候孔晟飲食起居,比如洗澡暖床啊什麼的,可孔晟卻生硬拒絕。
烏顯本來以為是聶初塵的緣故,但後來發現,這根本與聶初塵無關,是孔晟本人不習慣這種時時刻刻有人服侍連洗澡都要被人盯着的生活方式。
守門軍卒來報:“烏将軍,睢陽信使來到,求見督軍大人!”
烏顯訝然,撇了撇嘴道:“睢陽的人?張巡派出信使來夏邑作甚?”
軍卒無語,心說我一個看門的士卒,睢陽來使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哪裡知曉喲。
烏顯掃了軍卒一眼擺了擺手道:“讓他去前廳等候,督軍大人正在沐浴更衣!”
軍卒躬身離去。
來的其實不是普通軍卒,而是姚宏,是張巡麾下睢陽将領中的佼佼者。與南霁雲、雷萬春相交密切的人物。
但烏顯烏解兩人卻真沒有把睢陽來人當回事兒。孔晟洗完澡。就披着便袍一頭紮進了廚房。這讓烏顯烏解更加郁悶了。所謂君子遠庖廚,不要說孔晟這種朝廷命官了,就是普通的讀書人,也将進入廚房作為一種辱沒身份的低賤事。
可孔晟的脾氣卻是說一不二,在很多時候,固執的令人感覺可怕。
烏顯烏解不敢阻攔,卻也隻好耐着性子跟了進去。
孔晟紮上圍裙,竟然圍着火爐真刀真槍地烹饪起來。烏顯無奈地苦笑勸道:“督軍,這種粗活賤事讓仆役廚子來做就行了,你是何等尊貴的身份,怎麼能親自下廚?“
孔晟不以為意地笑:“烏顯,人活着飲食不可或缺,再尊貴的人也得吃飯穿衣,怎麼成了一種下賤事?況且,我另有打算,你們不要啰嗦,在一旁看着就好。”
孔晟将鍋中放入些許早已準備好的豬油。待油劃開燒熱,出人意料地加入了一瓢幹面粉。然後用鐵勺開始不斷翻炒,動作之麻利,看得烏顯烏解目瞪口呆。
這算什麼?
面食是這個年月的主食,但烏顯烏解還是頭一次見如此烹調面食的方法,下鍋裡翻炒,當真是咄咄怪事了。
可不多時,孔晟居然将一鍋面粉炒出了撲鼻的香氣,而經過翻炒烘烤,灰白的面粉也變得油黃色,微有粘稠。
孔晟将炒好的面粉盛出來,放入缽中,遞過來微微一笑:“烏顯烏解,你們嘗嘗。”
烏顯試探着用手捏了一點放入口中,入口滑膩清香,略帶鹹味,他愕然呆了呆,旋即狼吞虎咽了下去。
“呀,味道真是鮮美無比!”烏解也嘗了嘗,贊道。
孔晟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他端着一缽炒面走出廚房來,分給官衙中的士卒等人分食。
當前缺糧是非常現實的事情,而且,适逢戰亂,随時可能迎來戰争,這讓孔晟想起前世志願軍同志入朝作戰一把炒面一把雪的故事,這種面食容易單兵大量攜帶,長期運輸和儲存也不會變質,添點水還容易脹肚子,在特殊艱難時期,作為節約糧草的軍隊野戰幹糧是最合适不過了。
當然,這種炒面根本談不上什麼營養價值,長期食用自然對身體不利。但這種艱難歲月,還談什麼營養價值,填飽肚子維持生命才是基本需求喲。
就在孔晟官衙中上下品嘗督軍大人親自炮制出的名為炒面的新鮮食品并為之津津樂道時,從睢陽來的信使姚宏左等右等足足一個多時辰都沒有等來孔晟的召見,心急如焚,按捺不住,就不顧守門士卒的阻攔,闖進了官衙大堂。
孔晟召集幾個心腹人和幾個廚子,正在堂上議事。其實說白了就是孔晟在手把手地教這幾個廚子如何來炮制炒面,化為全軍攜帶的野戰口糧,突然聽到門口傳來喧嘩聲,眉頭一簇。
姚宏闖了進來。
雷霆進三兄弟以及一些人識得姚宏,都有些吃驚。姚宏雖然是睢陽部将,但現在可是在夏邑的督軍衙門,不經孔晟允許,擅闖大堂可是重罪。
烏顯勃然大怒,斥責道:“你這厮真是好大膽,竟敢擅闖公堂,來人,将他拿下,推出去杖責一百!”
幾名彪悍的士卒一哄而上,團團将姚宏圍住。
姚宏漲紅了臉,奮力高呼道:“孔督軍,姚某從睢陽來,有加急軍務禀報,你這樣怠慢我是何道理?”
孔晟掃了烏顯烏解兩人一眼,知道是兩人忘記向自己禀報了,他也沒有生氣,擺了擺手沉聲道:“放開他,讓他說!”
姚宏憤憤不平地跺了跺腳,“孔督軍,末将奉中丞之命,前來夏邑求援報警!目前,兩路叛軍正在向睢陽逼近,一路從汴州而來,一路自濟陰郡南下,号稱大軍十萬,頂多再有三日,就可進入睢陽境内。若是睢陽城破,不知孔督軍的夏邑城還能像現在這樣歌舞升平嗎?”
李彪怒斥一聲:“跟督軍大人如此講話,你好放肆!”
姚宏撇了撇嘴,無視了李彪,無畏地望着孔晟,冷笑不語。
孔晟訝然:“兩路叛軍進攻睢陽,号稱十萬?來得這麼快?”
對于曆史的走向乃至細枝末節,孔晟心知肚明。在他看來,叛軍來攻睢陽,應該是三月底四月初的事情,如今才是二月,竟然就兵分兩路展開大舉進攻,提前了這麼多?
孔晟沉吟起來。
他本來有既定的計劃,但既然叛軍提前進攻,他必須要加以調整了。
姚宏直勾勾地望着孔晟,心内其實有些緊張。
張巡派他來當說客,要勸說孔晟放棄夏邑與睢陽合兵一處,彙聚兩軍力量,共抗叛軍,睢陽或許還有希望。但姚宏心裡也明白,孔晟剛剛在夏邑自立門戶,要想讓他放棄地盤,舍棄夏邑去保衛睢陽,他未必願意。
孔晟目光鋒銳,擡頭望着姚宏,淡淡道:“姚将軍,你此番來夏邑報警,本官感你盛情——烏顯,送姚将軍一貫錢作為盤纏,讓他歇息一晚返回睢陽去吧。”
姚宏見孔晟竟然要将自己打發回去,不由發急道:“孔督軍,末将此來,報警隻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要建議督軍放棄夏邑,與睢陽合兵一處,共抗叛軍!”
孔晟搖了搖頭:“本官為什麼要放棄夏邑?請你回去轉告張中丞,本官奉朝廷和虢王昭命鎮守夏邑,不能不戰而逃。當然,睢陽有叛軍進攻情勢危急,本官也不會坐視不管,日後本官會擇機救援,盡力而為的。”
姚宏見孔晟拒絕,不由大急,高呼道:“孔督軍,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是睢陽城破,夏邑也必淪喪在叛軍鐵蹄之下,唇亡而齒寒的道理,孔督軍難道不懂嗎?“
孔晟嘴角噙起一絲淡漠的笑容。
夏邑靠近江北,孔晟料定叛軍不會輕易進攻。至少,叛軍在拿下睢陽之前,是不會進攻夏邑的。而叛軍一旦進攻夏邑,江北的虢王為了自保,也不會坐視不理,必出兵響應。
所以,孔晟選擇在夏邑紮根,是經過了深思熟慮和通盤考慮的。
當然,孔晟也絕對不是要坐視睢陽被滅。隻是在孔晟看來,合兵睢陽遠不如分而牽制,有夏邑軍的牽制,叛軍即便圍攻睢陽,也必須要提防孔晟從後方插刀。
這樣的戰略牽制,意義更加重大。
而事實上,孔晟選擇在夏邑屯兵,戰略目的之一就在于此。若不是為了配合睢陽守城,他早就率軍東進背靠虢王大軍,更容易發展自己的力量。
但他這種宏觀上的戰略布局,不是一般人所能明白的。此刻在姚宏看來,孔晟就是見死不救,為了保存自己的力量。
不要說姚宏了,就連雷氏三兄弟都有些發急,畢竟他們的父輩還在睢陽。
雷霆進出班抱拳道:“督軍大人,末将認為姚将軍所言極是,睢陽與夏邑唇亡齒寒,我軍不能坐視不管。末将請戰,願意率本部兵馬增援睢陽,請督軍大人允準!“
雷霆俊雷霆發也先後站出來附和。
夏邑軍中有不少睢陽軍出身,與睢陽那邊打斷骨頭連着筋,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比如說雷霆進三兄弟和南勇。
孔晟掃了雷氏兄弟一眼,緩緩起身,神色平靜淡淡道:“三位雷将軍,我等相識已久,名為上官屬下,實為兄弟手足。你們認為本官人品如何?是那種見死不救不顧大局隻為了個人私利的人嗎?“
雷霆進三兄弟一時語塞,搓了搓手道:“督軍大公無私,慷赴國難,末将等一向敬仰!“
孔晟冷冷一笑:“既然你們認為我不是那種自私自利的小人,又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孔晟怒形于色,拂袖而去。
烏顯烏解、李彪李虎冷冷掃了一眼,也默然離去。剩下雷霆進等人尴尬地站在當場,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