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二章江甯郡王(2)
柳心如在巷口踯躅半天,還是沒有勇氣進入如今的孔家祖宅。倒也不是畏懼孔晟的權勢,也不是被府門前那兩排殺氣騰騰的護軍所吓住,而是不知道見了孔晟自己該說什麼,會不會失态。
當時當日,無賴孔晟對她百般糾纏……随後,無賴由一躍變成文采橫溢的江南第一才子,名動江南後為她贖身,女子的一顆心和滿腔柔情便都系在了這個少年身上。隻是後來境遇不同,她寄身楊家度日,便知道自己與孔晟再無半點機會。
但像柳心如這種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女子,固然曾經淪落煙塵,卻也非紅棉這種卑微丫頭可比,她沉默在楊家、守在楊雪若身邊謹小慎微數年,卻終歸還是心有千千結,難以釋懷。而如今孔晟重返江南,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她的整顆心都亂了。
但紅棉卻不管那一套,也沒想太多。紅棉索性一個人大搖大擺地進了孔家,門口的護軍質問起來,她昂着俏臉大聲道:“奴家是楊府小姐身邊的侍女,來替我家小姐送信來了,還請各位大哥通報一聲吧。”
孔晟聞報,笑了笑,擺了擺手:“讓她進來。”
紅棉在護軍的引領下,腳步輕快地進了孔家。孔家這座宅子其實并不大,從外院穿過一條幽徑,不多時就進了内院,一眼就看到了凝立在院中,身穿青色便衫身形不動如山的孔晟。
與數年前相比,如今的孔晟依舊儒雅英挺,但卻多了一股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威嚴和霸氣。當孔晟緩緩轉過身來,深沉的目光投射在紅棉身上時,小丫頭忍不住垂下頭去,乖乖地行禮恭謹道:“紅棉見過郡王!”
孔晟淡然一笑:“紅棉,是雪若讓你來的嗎?”
紅棉嗯了一聲,從懷中掏出楊雪若的書函來遞了上去:“這是我們家小姐的親筆信。”
孔晟接過信函,卻沒有拆開看。他其實不用看,也知道裡面寫了什麼。楊雪若擔心的,無非還是自己會對楊家懷恨在心,諸如此類罷了。
孔晟将信函捏在手裡,默然不語。
紅棉心裡有些忐忑不安起來,她偷偷擡頭來打量着孔晟凝重深沉的臉色,心裡不禁沉了下去:“難道這孔家小郎真的對楊家記恨在心?如果是這樣的話,要讓小姐以後怎麼自處?”
“當年,我征戰河南,輾轉平叛,與江南難通音訊。而随後我入朝長安,種種境遇難以言表。江南與長安山高路遙,路途阻塞,沒有派人傳信回江南,是我的錯。但這些年來,我無時不在挂念,雪若在江南等我歸來。隻是我沒有想到雪若為此承受如此大的壓力,這還是我的錯。”孔晟清朗悠長的聲音清晰地傳進紅棉的耳朵。
“我的錯,我會用一生來彌補。而既然雪若對我不忘初心,那我便會對她不離不棄。至于别的,都不必挂心。”
孔晟輕歎一聲:“紅棉,将我的話原原本本說給雪若聽,她便會明白我的心意。這就是她想要的答案。你回去吧!”
紅棉很快被打發出來。
“你若不忘初心,我便不離不棄……”柳心如心神激蕩,在心底默念着孔晟的話,跟随在紅棉的身後,亦步亦趨,匆忙返回楊府。
她知道,這當然便是楊雪若想要的答案了。這話紅棉不懂,但柳心如卻感知到孔晟的心意。
楊府正廳内。
楊奇神色陰沉在廳中走來走去,來回踱步,心情沉重到了一個極點。
楊奇萬萬沒有想到,孔晟如今竟然以如此方式衣錦還鄉,不但高居郡王之位,還兼領江南道和山南道兩道軍政大權于一身。其實楊奇昔日也曾經覺得孔晟這樣的才華前途不可限量――當時他一度想要拉攏孔晟為己用,同時也是楊奇默許自己女兒與孔晟私立盟約的關鍵所在。
但随着時間的推移,孔晟一去不返。雖然關于孔晟的各種傳聞偶爾也能傳回江甯來,但畢竟天高路遙,長安和大唐朝廷上的事兒對于江南的人來說,還是有些太遙遠和太遙不可及了。
更重要的是,孔晟數年沒有音訊。這讓楊奇隐隐認為,孔晟昔日與自家女兒的那點所謂的盟約不過是逢場作戲,不能當真,恐怕孔晟自己并不當真。再加上薛隆父子主動前來提親,又誤信了孔晟被皇帝罷黜的消息,楊奇這就漸漸動了與薛家結親聯姻的心。
這是客觀因素。
當然主觀因素還是楊奇夫妻本性涼薄,趨炎附勢已經是一種生命本能。無所謂對錯,也無所謂是非,總之是一種銘刻進他生命皿脈中的天經地義。女兒的婚姻,不單純是一種婚姻,還是一種政治利益的交換。與下落不明和前途未蔔的孔晟相比,他自然要選擇與楊家門當戶對的山南薛家。
即便孔晟身居高位,但如果不能給楊家帶來實質性的利益,那麼,楊奇還是會選擇更有利益前景的薛家。
更遑論孔晟若是被皇帝罷黜,淪為前景黯淡的平民,楊家自然不能與之聯姻,因為這會給楊家帶來無形的禍殃和風險。
所以孔晟突兀前來,在楊奇自以為孔晟被皇帝貶回江甯來的前提下,這就發生了前面的不堪一幕。
鄭氏的心情更加郁悶和複雜,甚至還有些惶恐不安。
對于孔晟,她一向看不起,說不盡的輕視。後來,孔晟突然從不學無術的無賴由變成了驚天動地的大才子,女兒被孔晟的才學傾倒傾心,鄭氏這才慢慢有些轉變。
她本來以為,孔晟當日應皇帝诏命出仕,若能混上個一官半職,勉強也算能配得上自家女兒,不滿意固然還是不滿意,但也勉強能夠接受。可孔晟漸漸卻沒了音訊,後面各種傳聞滿天飛,當鄭氏從薛家那裡得到錯誤信息并誤以為真之後,心頭對孔晟的各種蔑視再次湧上心頭。
這個時候,薛隆之子薛楓出現。薛楓的家世、才學、品貌皆為上乘之選,鄭氏沒有任何猶豫,就倒向了薛楓。
孔晟驟然出現在楊奇的壽宴上,當着薛隆父子的面,以鄭氏的為人,自然會對孔晟極盡羞辱之能事。可孔晟卻搖身一變成權勢沖天的江甯郡王,這一遭,連自家使君楊奇和山南藩鎮薛隆都變成了孔晟的屬官,鄭氏目瞪口呆之外,不安是必然的。
她擔心孔晟的報複。不要說楊家了,就是薛隆父子,現在估計也是誠惶誠恐不知該怎麼來彌補交好孔晟來換取原諒。
“夫君,都是妾身的錯,可妾身萬萬沒想到,這孔家小厮竟然會魚躍龍門……”鄭氏輕輕道。
但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楊奇生生打斷了:“夫人,慎言!他如今貴為江甯郡王,總領兩道軍政,位高權重,已經不再是過去孔家的那根孤苦伶仃的獨苗了……”
楊奇長歎一聲:“說來也是老夫急躁短視了。想他在河南平叛功績卓著,又頗受陛下器重,縱然有些許過錯,也斷然不至于會被一抹到底……他如今重返江甯,要娶雪若過門,本來對我們楊家來說是天大的喜事,可是……哎!”
鄭氏急急道:“夫君,他現在貴為郡王,連你都要受他的節制,若是他向朝廷參奏你一本,恐怕……要不然讓女兒出面……”
楊奇搖搖頭:“他已經不是過去的孔晟了,夫人!看在女兒的面上,他或許不會難為老夫。但……也罷,老夫頂多親自去走一趟,大不了向他賠罪道歉便是,老夫好歹也是他的長輩,他能耐老夫何?”
鄭氏沉默了下去。
楊奇輕輕喝道:“楊寬!”
楊府大管家楊寬急匆匆從門外走進來,躬身恭謹道:“老爺!”
“孔……孔郡王方面如今動向如何?”楊奇輕輕道。
楊寬的神色微微有些古怪,他低低道:“回老爺的話,孔家姑爺現在率護軍儀仗聲勢浩大地進了孔家祖宅,聽說他要将郡王府設在此處,小的正要向老爺禀報,是不是……是不是安排人手幫着孔家姑爺修繕改造郡王府呢。”
楊奇沉默了片刻,才道:“他是朝廷冊封的江甯郡王,他在江甯開府,衙門自然不能坐視不管。老夫這就吩咐下去,安排人手财物為孔郡王修繕改造王府,此外,楊寬,你從府中劃撥侍女、仆從各二十人聽候郡王使喚,再送錢一萬貫過去,就說是老夫和夫人的一點心意,為郡王開府用度。”
“孔郡王遠道從京城來江甯,一應用度,由府中調撥就是了。”
一萬貫錢對于楊家來說也是一個比較大的數目了。楊奇能一下子拿出這麼多錢來,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變相的賠罪了。但反過來說,孔晟作為朝廷冊封的郡王,地方官府本來就有義務和責任承擔他開府的一應花銷啊。
拿公家的錢去做自己的人情,楊奇這筆賬還是會算的。
鄭氏嘴角一抽,多少有些心疼。但她也明白,這筆錢是不能省的,如果能改善和孔晟之間的關系,這就算是給女兒的嫁妝,日後自有回報。
作為江南最大的顯貴,孔晟日後手頭上漏出來的,也夠楊家分一杯羹了。
楊寬應諾而去。
楊奇望着楊寬離去的背影,嘴角慢慢浮起一絲無奈來。他想要讓楊寬去試探一下孔晟的反應,若是孔晟能接受,說明雙方關系還有改善的機會,如果孔晟态度激烈,可能他就隻能讓女兒親自出面了。
昔日孔家之後孔晟和江南第一才子孔晟,衣錦還鄉,作為江甯郡王開府江甯,這可是當前整個江甯郡乃至江南的一大盛事,這一消息在最短的時間内向江南各地傳播出去,震動了江甯全城。
孔家老宅所在的那條通巷被來看熱鬧的江甯商賈百姓圍了一個水洩不通,現場人聲鼎沸。
孔家祖宅門外,兩排彪悍的護軍面色肅穆值守兩側,那皇帝禦筆親題的“江甯郡王府”金字牌匾已經被懸挂了上去,而按照規制,這條通巷既然是郡王府所在,就不能允許其他府邸存在了,而通巷之口,還要設置郡王府的馬槽牌坊。
孔晟凝立在自家老宅的院内,擡頭凝望着湛藍的晴空以及那晴空上懸挂着的一輪紅日,春風拂面,渾身暖洋洋地。
故宅重回,孔晟的心情微微有些感慨。雖然從本心來說,他對這裡并沒有太深的歸屬感,但畢竟這是他這一世的祖宅,而江甯也算是家鄉故裡啊。
這一次就藩江甯,可以說是孔晟以退為進的一種政治策略。一則是他的功績越來越高,已經有功高震主的迹象,若是繼續留在京城,不要說群臣嫉妒,就是皇帝時間長了也難免有些猜忌。二則是在京為官,無論官職多高都是皇帝掌握的一枚棋子,作為皇帝鞏固自己統治的工具,這其實不利于孔晟的長遠發展。
其次,選擇返回江南,實際上也是皇帝的暗示。
中原叛亂,江南偏安,繁盛如常。皇帝對江南諸地其實有幾分難以掌控的擔心,一旦解決了回纥的邊患,史思明那邊不再構成緻命的威脅,皇帝就開始考慮經略江南糧倉。而孔晟無疑是最合适也是最得力的人選。
賦予孔晟接掌江南山南兩道的軍政大權,說白了就是皇帝信不過楊奇和薛隆兩人,意欲讓孔晟對這兩人形成有效制衡。在皇帝看來,以孔晟的手腕,用不了多久,江南山南兩道就會變成朝廷政令暢通無阻的地區。
皇帝或者還有更深層次的考量,隻是暫時無人知曉罷了。
所以孔晟與皇帝,可謂是一拍即合。
至于楊家那點破事,孔晟還真沒太放在心上。楊家夫妻的秉性他心知肚明,若是他如今為一介平民,他與楊雪若肯定是勞燕分飛,不得善果。可這世界上沒有這麼多的假設,他自然不會為一個不存在的假設命題自我煩惱。
實際上,楊家所為這也是很多權貴的門派作風,不止楊家如此。世态如此,孔晟也不會過于糾纏。況且還有楊雪若在,楊奇夫妻再不堪,都是楊雪若的生身父母,孔晟不會不明白這一點。
但對于薛隆,孔晟心底要說沒有一點怒意也是假話。明知楊家女有未婚夫婿,還要登門求婚,尤其是還當着孔晟的面求婚,這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羞辱。
烏顯匆匆來報:“郡王,楊府大管家楊寬求見!”
孔晟緩緩轉過身來,淡淡道:“他來幹什麼?”
烏顯嘿嘿一笑:“自然是楊家派他來賠罪的,他說楊使君說了,我們郡王府開府一應用度皆由江南處置使衙門劃撥,而楊家送來侍女仆從供郡王府使用,同時還拿出錢一萬貫來作為郡王府開府之賀禮。”
“給我送禮來了嗎?”孔晟笑了笑,嘴角噙着一絲冷漠的笑容。一見他這種笑容烏顯就心裡一寒,暗暗為楊奇祈福了。他在孔晟身邊多年,太了解孔晟的作風性情,知道這一次孔晟是真的動了怒,不會輕易讓步。
說起來,烏顯心裡也是極為憤怒。
孔晟是什麼身份?堂堂郡王之尊,可楊家竟敢當衆羞辱于他,要将楊雪若另許他人。不要說孔晟了,就是普通男子,對此也難以承受啊。
實際上,烏顯還真是會錯了意。孔晟的确是動了真怒,但卻不會打擊報複楊家。但孔晟顯然不會什麼都不做,該做的依舊會做,而不該做的或許也會緊鑼密鼓地抓起來。
說起來,這才是楊奇潛意識裡最擔心的。
所謂一天不容二日,世上不存二主。這江南一地,本就隻有一個土皇帝楊奇,如今生生被駕臨了一個江甯郡王孔晟,要說楊奇不擔心手裡的大權被奪,絕對是假的。
可楊奇卻忽視了最關鍵的一點:即便楊家與孔晟之間一團和氣,即便楊奇對孔晟“相敬如賓”,也無法消解楊家與孔晟必然要面臨的權力之争。
如果認為孔晟會因為與楊雪若成婚、變成楊家的女婿,就會甘心成為楊家掌控的傀儡,被楊家架空,隻能說楊奇根本不了解孔晟。
孔晟要想在江南做點事情,沒有權力不現實。以孔晟的個性,在江南做一個無所事事的閑散王爺,那還不如挂冠歸隐。他主動退居江南,所圖深遠,隻是不足為外人道罷了。
所以,在孔晟被冊封江甯郡王的第一天開始,無論有沒有薛隆父子登門求婚而楊奇夫妻逼迫女兒改配他人這檔子事,孔晟都會繼續往前走下去。隻不過,采取的方式方法或許要曲折柔和一些。
矛盾注定不可調和,方法必然殊途同歸。
孔晟往前走了兩步,卻又止住。他緩緩擡頭望向湛藍的天際,這江南的天空如此晴朗,沒有一絲陰霾。隻是他的心底卻并不風平浪靜,他沉默半響,望向了烏顯,目光深沉。
烏顯被孔晟看得有些心頭發毛,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
“呵呵……”孔晟突然輕笑了起來,而笑聲又是那麼的輕描淡寫,他并不知,烏顯已經滲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