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一句,飄在還未散盡的熱氣裡,曼春的手指一頓,不可置信的慢慢擡起眼。
鳳知微沒有動,也沒有管那細細的絲帶正繞在她脖子上,一個女人正靠她極近,長長的指甲就在她頸脈之側。
“你撫摸這衣服時的動作很輕很珍惜。”鳳知微淡淡道,“你的指尖有不少被針紮破的痕迹。”
曼春垂下眼,這女子根本一眼都沒看過自己,僅僅聽她動作,看她手指,便已經明白了一切。
有一種人,什麼都不必做,便會令你明白你和她之間的距離,深遠如鴻溝。
“衣服,不管做的時候多精心多搶眼,終究是衣服,終有穿破穿舊,被丢棄不再為人所記起的時候。”鳳知微悠長而平靜的道,“世間長留者,唯心而已。”
曼春又震了震。
鳳知微卻已回眸一笑,輕輕接過那肚兜,也不用曼春幫忙,也不管這絲帶是要全部綁在背後的,手指極靈巧的一陣穿梭,很快便将那些絲帶全部綁在兩肋腰側,鵝黃的絲帶在兩側腰間細密成網,網間肌膚若明月皎潔,月光妝成白玉娃。
曼春怔怔的看着,不得不承認,這種獨樹一幟綁在腰側的綁法,也很好看,自己卻從來沒有想到過。
這個女子,溫柔背後自在睥睨,謹慎而又不失灑脫,不為常規所拘,不被翻覆所驚,像一抹霞光,美而遠在天際,偶一擡頭,才發現那光豔懾人。
原來他要的,是這樣的女子。
鳳知微穿好,眼角微睨曼春,無聲歎息一聲,正要去取絲裙,忽聽身後有響動。
她一怔,心想我難得開了善心點撥你,你還不開竅?
一回頭,赫然卻見那冷豔女子,跪在了身後濺了水的青石地上。
鳳知微眉頭一挑,眼中冷光一閃,卻沒有立即上前攙扶,一邊緩緩穿上絲裙,一邊道:“姑娘這是為何?”
她的稱呼已經又換了回去,曼春依舊沒有反應,突然伏在地上,向她三叩首。
随即她輕輕道:“姑娘……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卻知道你是他的心上人……求求你,求求你……如不能跟随他,便丢棄他。”
鳳知微這回手真的頓住了,她抓住那杏色上衫,緩緩轉過身來。
半晌她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曼春咬着牙,聲音低卻堅決,釘子似的戳出去,決然無悔,“殿下這幾年和往昔不同,我原以為是為朝局煩心,到今日才知,是為你……也隻能是為你!”
“哦?”鳳知微一笑。
“瞧你這樣子。”曼春凄然一笑,“看起來和殿下真像……同一類人……什麼心思都藏在最深處,什麼想法也别想撈出來,哪怕是世間最令人神魂颠倒的情愛,也動不了你的容,果然是你……他如果不是愛上這樣的你,又怎麼會憔悴消瘦,在這兩年内,舊傷頻發?”
鳳知微皺眉,重複:“憔悴消瘦,舊傷頻發?”
“長熙十三年冬,那年大雪,殿下自南海回京,不知為何回京後沒有回府,三日後是甯護衛送回府的,那次……他病得很重,還要掙紮着處理朝務,不能露出一絲疲态,那段時間他瘦得厲害,那麼熱的天,在單袍裡墊了夾棉,為了不讓人看出那瘦……”曼春苦苦一笑,“去年到草原對大越作戰,殿下當時根本不可能去做監軍,辛大人也絕不同意殿下出京,那晚……兩人大吵一場,辛大人怒極之下擲杯砸他,殿下沒讓,杯子砸在兇口當場便噴了一口皿,倒吓着了辛大人,當時我在場侍候,辛大人仰天長歎熱淚縱橫,道‘我看你絕情忍性可堪大業,才一心輔佐于你,然而你終究要負我麼?’殿下道,‘已負盡天下,不妨再負先生一個!’辛大人怒道,‘你若負盡天下終不肯負她,終有一日死無葬身之地!’拂袖而去,事後辛大人不惜自請赴禹州大營,好換得殿下能去主營監軍,又數日不眠不休安排朝局,府中快衛十二個時辰不間斷來往傳遞京中動向,才敢離京……”
鳳知微默然不語,眼眸中光芒變幻,半晌笑笑道:“你說的這些事,我都不明白。”
曼春不理她,自顧自道:“除了當時我在場聽見的這句,其餘都是我後來自己推想出的,當時我不明白辛大人那句‘負盡天下不肯負她’指的是男是女,我還以為是男子,不想……卻是你。”
她深深吸一口氣,眼中泛起淚光,“去年一年,殿下心緒沉沉,他的舊傷其實已經多年沒有發作,去年卻一直不大好,今年從邊境回來後,他精神卻好了些,我正歡喜着,突然起了那大案,那兩天他一直沒回府,整日整夜在外面,朝中宮裡各部跑得侍衛們腿都要斷了,說是一天之内,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内閣都去了個遍,還想辦法去了一趟宮中,忙到晚間侍衛們休息了,殿下又不見了,清晨才回來,一身的夜霜,眉毛都是濕的,臉色白得可怕……扶上床隻歇了半個時辰,便要起身去刑部三司會審,他走後我給他收拾床褥,在床腳發現染皿的汗巾,才知道他又發作了,卻連發作的原因都不曉得,他也不說,我指望着他能好好休養,他那舊傷,好好養養也便能恢複的,他卻一直沒有歇息,一刻也沒有……每日我都能發現那些染了皿的帕子,在床腳在窗下在案幾底……至今未休……”
鳳知微閉上眼睛。
熱氣漸漸散盡,凝在窗邊,緩緩滴下,像是不能自抑落下的淚。
兩個女人相對沉默,各自在自己的驚濤駭浪中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