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都凝神聽着,最近陛下身體有恙,朝會改成三日一朝,還時常不到,宮中隐約有消息說陛下今年冬舊疾複發,身子越發不好,這消息讓衆人心底貓抓似的,卻也得不到更多消息,滿朝上下,隻有寥寥幾位重臣可以随時見駕,魏大學士就是其中一位,衆人今日來得齊全,也有幾分聽内幕的想法。
四面一片安靜,鳳知微悠悠道:“陛下和我聊起長熙十二年之前的事兒,說那時不需如此事事親力親為,如今年紀越大操勞越多,身子骨兒有些吃不消。”
衆人都默了一默,一時反應不過來她這句話的意思,長熙十二年前和現在有什麼區别?有人想了起來,臉色一白。
長熙十二年之前,有太子!
那時天盛帝為了鍛煉太子,使他早日熟悉國務,一年中有半年是太子監國,太子帶着幾位兄弟掌管六部和國内大小事務,重大國務才由陛下親裁。
陛下終于要立太子了?
衆人立即都有些呼吸急促,眼光發直的看着鳳知微,鳳知微卻不說話,随意把玩着手中一盞玉壺。
此時衆人才注意到她的酒壺和衆人不同,整塊青玉,雕成牡丹花形,龍脊把手,精緻無倫,而光線照過來的時候,可以隐約看見把手上凸雕“楚”字。
楚,楚王府。
這想必是楚王贈給魏大學士的愛物?
官們都是很敏感的,在這個時候這個場合,魏大學士提出這樣一個話題,又有意無意展示了這樣一件東西,其間代表的意思,立即令無數人陷入深思。
陛下既然和魏大學士深談到這個話題,必然也暗示了心中屬意人選,如果不是楚王,魏大學士一定會将所有能表現和楚王關系良好的物件都束之高閣,而不是這樣公然展示兩人的好交情。
也是,除了楚王,還有誰呢。
有人四面望望,發現雖然簪纓雲集,但偏偏就沒有那些最旗幟鮮明的楚王陣營大員,很明顯,魏大學士替楚王鼓吹來了,其餘人是在避嫌避開,以免被攻擊為結黨謀位。
“可惜七殿下不在,他往日最喜歡我府裡的古月清雪茶。”鳳知微又淡淡道。
衆人神色又是一閃――陛下老邁,皇儲擇選在即,十殿下資質普通,最有競争力的七殿下卻還在南方監軍,豈不說明陛下心意所在,隻有楚王?
“明人不說暗話,和衆位大人也沒什麼好躲躲藏藏的。”鳳知微敲敲酒盞,道,“國不可一日無君父,宗廟承繼當務之急,如今這情形,為人臣子者絕不可明哲保身不顧國政,兄弟是要上折子的,便是陛下震怒治我妄議朝政,也顧不得了。”
衆人都低頭喝酒,心想你都知道陛下想立誰做太子了,上個表章不是正投陛下所好,哪來的震怒?既迎合了老主子,又讨好了新主子,隻怕是首立有功,再上層樓吧?
衆人眼珠子在酒盞裡骨碌碌轉,心裡已經開始在打請立太子奏章的腹稿。
誰要是第一個上請立楚王為太子的表章,誰就可保未來幾十年富貴榮華!
滿堂有一瞬間的沉寂,随即又故作熱鬧起來,漸漸的有人開始告辭,這些人開了頭,便越來越有人坐不住,以各種理由辭去。
鳳知微高踞上座,含笑看着那些人揣着興奮的神色離去,可以想象得到,他們今日出了這門,就會立即策馬狂奔,奔向自己以為的榮寵終生。
這是她以魏知的影響力,做的最後一件事。
明日請立楚王為太子奏章将高高堆滿陛下案頭,換得疑心病第一的老皇全部的警惕和不安。
明日将有很多人被貶斥,很多人被查辦,很多人被牽連,明日皇帝會驚覺到楚王陣營力量的強大,驚覺到楚王對大位急不可耐的野心,驚覺到皇權之前有人的步步緊逼,他會終于下定決心,全力出手,打擊那個假想敵。
而她,将首當其沖,因為替楚王殿下鼓吹呐喊請立太子,貶出京師。
她要去向那海闊天空草黃處,将仇人鮮皿遍灑。
等到再回來,已是天翻地覆另一個她。
鳳知微淡淡的笑着,笑意遠離眼眸,清冽的酒液晃動,倒映她一身缟素,身後的天空,被橫斜的梅枝割裂。
去吧。
看今日黃金台上一席酒。
覆一懷雄心于明朝。
長熙十八年末,祥和的新年前夕,在各官衙即将封印休假之時,一場紛紛揚揚的“請立太子”風波,迅速席卷了整個朝廷。
一夕之間,禦書房案頭堆滿了來自各部堂各司院大小官員的奏章,長短不一,語氣不一,内容卻都驚人一緻――請立楚王為太子。
大員的奏章多少還有點顧忌,隻說儲君國家重器不可久懸,請陛下早日聖心默運擇定為要,大多數官員的奏章則直接坦率,對楚王充滿褒獎推崇之詞,就差沒說沒殿下國家就得滅了。
最早上奏章的是一位翰林學士,此人素善鑽營,号稱牆頭學士,得了魏大學士一言提示,回府徹夜疾書,生花妙筆,滿腹文章,都用來雕飾了未來天子的才德功勳,隻求陛下眼前一亮,楚王心中感激。
朝堂之上這位學士一本奏上,天盛帝眼睛亮沒亮,隔得遠看不清,半晌。皇帝隻沉沉說了一句:“衆愛卿有本,下朝後投皓昀軒,内閣稍後統計報朕。”
當時楚王免冠跪前,連連遜謝,當時老皇臉孔掩在陰影裡,對這兒子溫和撫慰。
好一副皇家敦睦父慈子孝景象,衆臣看在眼底,更覺得自己做得很對很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