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露出歡喜的神色,看得他心中一軟,又想外書房那幾個自己幕僚,她沒見過,難免拘束,猶豫了一下又道:“阮郎中和他那個藥童可吃過沒有?請他們也過來一起用飯吧。”
眼神輕輕掠過去,管家接收着,恭謹的彎下腰。
說是“請過來”,自然要接受無數道重重盤查,才能進來的。
她不知道這個,卻明白這是他最大的讓步――畢竟現在整個浦園,勉強能算得上“客”的,也隻有這些人了。
不多時那些清客和有頭臉的護衛受寵若驚的過來,在下首顫顫巍巍的坐了,又過了一會兒,阮郎中才帶着他的藥童進來。
“小呆。”她一見藥童便喜笑顔開,招手喚他,“過來,坐我身邊……”突然覺得這話不妥,轉頭詢問的看晉思羽,晉思羽原本聽見這句皺了眉,待到看見她及時發覺懂得回頭征詢他意見,那神情宛然便是妻子詢問丈夫,突然便覺得心中歡喜,笑道:“過來吧。”
小呆毫不客氣的過去,阮郎中笑看着,搖搖頭,向晉思羽告罪,晉思羽道:“先生為芍藥盡心竭力,還沒謝過先生,不必客氣。”示意管家帶他坐到自己對面。
長桌很大,椅子之間相隔很遠,說是坐在身邊,其實伸長手臂也夠不着。她并沒有先理會别人,卻先斟了一杯酒,執在手中敬晉思羽,當先一飲而盡,柔聲道:“恭祝王爺福壽萬年,年年喜慶如今日。”
晉思羽看着她執玉杯的雪白手指,分不清哪個更白,在燈光下反射着輝光,一杯酒下肚,臉上便起了微微酡紅,娴靜如嬌花照水,忙含笑舉杯,尚未飲,便覺心中軟煙氤氲,已将醉。
她坐了下來,這才用長柄湯勺給小呆舀湯,道:“這是瑤柱鮮貝湯,這個季節這種地方很難得的,小呆你嘗嘗。”
那少年不等侍女送過來,自己默默端過碗,很仔細的一口口喝,似乎在品嘗北地人很難嘗到的鮮貝的味道。
他垂下長長眼睫,不看任何人,隻看清湯中漂浮的雪白的鮮貝。
剛才和宗宸在自己的院子裡吃飯,聽宗宸叮囑他今晚的一切,忽然便聽見王爺邀請共度除夕的消息,這原本并不在他們的計劃中,宗宸當即有些驚訝,怕節外生枝,兩人憂心忡忡趕來,以為會有什麼變故,然而一進門便見她擡頭,笑意溫暖的看過來。
觸及那樣的目光,以往一直混沌不解他人内心世界的他,突然便明白了她的心意。
她要和他一起過年。
陪他一起領略紅塵溫暖,人間煙火,在騰騰熱氣和滿堂喜慶裡,過他人生裡真正的有人陪伴的年。
以往的那些年,再多人在,走不近他的世界,他孤寂而空白的天地,染不上年的喧嚣煙光五色斑斓。
如今這一個年,在險地、敵群、敵意中央、行動之前,最不合适的時刻,可她執意大膽的要給。
是覺得時光年年過去,命運颠沛流離,誰也不知道之後還會發生什麼,誰也不知道下一年是否還會在一起,所以要珍惜當前,且共此刻麼?
他慢慢的喝着湯,并不喜歡水鮮特有的氣味,卻喝得香甜。
她含笑看着他,眼神親切,像所有寂寞的人,看見投契的同伴而簡單的歡喜。
晉思羽覺得這少年吃東西那種特别專注的勁兒,很惹人喜愛,一時來了興緻,竟也親自給小呆夾了幾塊肉,道:“這是浦園首屈一指的大廚做的紅香腐乳肉,最是軟爛鮮美,你大概沒吃過,來,吃,吃。”
夾過來的肉,三塊。
小呆的手,頓了頓。
對面正在喝酒的阮郎中,持杯的手也頓了頓,一瞬之後他含笑站起,恭敬的舉杯向晉思羽敬酒。
他打算着用敬酒來引開晉思羽注意力,至于之後小呆會做什麼,他也沒有把握,隻好做最壞的打算。
三年前有次侍候他的人忘記了八塊肉的規矩,他将碗扔進了糞坑裡。
如今這碗如果扔進糞坑,那便是軒然大波。
阮郎中舉起杯子,手指暗扣住酒杯底,眼角餘光掃着小呆,面上還得對晉思羽微笑。
小呆低着頭,盯着那肉,沒動筷子。
晉思羽的眼光,已經疑惑的飄了過去。
阮郎中雖然在笑着,仔細看眼睛底已經閃出寒芒,所站立的位置,也稍稍變化了下。
小呆突然站起來。
晉思羽和阮郎中都一怔。
便見那少年站起,向着晉思羽躬了一躬,然後坐下,默不作聲認認真真吃完了那三塊肉。
他吃肉的态度和喝湯的态度看起來,完全沒有不同。
晉思羽大喜,笑道:“都說他心智不全,我看竟也是個懂事的,難怪芍藥兒喜歡。”
請客們急忙湊趣,大肆吹捧,都說王爺德被四方癡愚者亦被感化等等,芍藥姑娘靜靜聽着,眼神裡閃耀着一些晶瑩的東西。
阮郎中沉默的坐下,松開手指,目光掠過認認真真吃那三塊肉的小呆,一瞬間眼神翻湧,複雜難言。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人的堅執與封閉,過往十數年他使盡絕世醫術多方手段未曾打開他一寸光明,攘攘塵世曾經那般鮮明的擺在他面前,他看不見就是看不見。
然而如今,眼見着他一步步退出霧氣走向清晰,一步步退出自己的堅執走向世上唯一能溫暖他的那個人,他卻不知是心憂還是歡喜。
他學會了吃三塊肉,也學會了強迫自己對仇人鞠躬。
這收獲并同時并失去着的複雜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