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淪為這人的“傭仆”,說起來頗有些奇特,她初到蘭香院,一次出門采買時,無意沖撞了一位富家少年,被那人指使家仆好一陣暴打,她逃入這條巷子,慌不擇路間踢翻一個熬制草藥的爐子,結果被這屋主人沖出來再次暴打一頓,這人順便把那群追逐她的家丁打走,卻勒令她賠償他的“九洲十地大羅金仙回生丹。”
九洲十地大羅金仙回生丹——名字很唬人,實質很欺詐,白癡也看得出,陋巷破屋爛泥爐,熬着甘草五加皮,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練出什麼“回生丹”的。
不過鳳知微也隻有捏着鼻子認了,她不怕強權,她怕強拳。
自此賣身做苦力,日日來報到,以求早日償還“巨債”,來了沒幾天,她就深刻認識到此間主人性情之惡劣,行事之離奇,實在令人發指——叫她抹桌子,桌子四角能迸出機關,叫她洗衣服,衣服洗完她就開始渾身長斑,三日後才消褪,害得她那幾日隻好捂得密不透風,陪他吃飯,他面前菜香四溢,她面前難以下咽,更過分的是,每天她開門時,必有暗招伺候,或無聲無息一指,或風聲虎虎老拳,或寒光閃爍長劍,或神出鬼沒暗器,就沒重複過。
一個人怎麼會這麼多進攻招數?鳳知微不解,不過一日日閃躲下來,她發覺自己竟然漸漸身體輕便,動作靈巧,而且體内那股灼熱氣流,似乎也有歸順之勢。
有了這種感悟,鳳知微才心甘情願被奴役,每日出門采買完,必來報到。
提了一桶水,倒進爐子中,爐子裡的草藥散發着奇異的氣味,鳳知微自幼便由鳳夫人親自教導,醫理也多有涉獵,熟知人體經脈穴道和各式藥物,卻也辨不出這爐子裡熬的是什麼東西,事實上,除了第一天的甘草五加皮大羅金仙回生丹,後來每天熬的草藥,都無法辨明是何物。
鳳知微耐心的調控着爐火,時不時開蓋看看火候,接受那難聞藥味的沖面洗禮——這也是這人的古怪要求之一。
微紅的霧氣從壺中散發,撲到臉上,竟然是微微的涼,帶點辛澀味道,鳳知微不知不覺吸一口氣,覺得心神舒爽,體内熱流突然歡快的流轉起來,卻不複以往的灼燙,溫存而熨帖。
她沉迷于這奇特感覺,一時舍不得離開,冷不防那寬袍人一擡手,惡狠狠将一個東西砸過來,鳳知微一讓,一回頭看見黑衣人目光閃爍,眼神頗有幾分古怪。
她愣了愣,這才低頭去看手中東西,卻是一個破爛得連封皮都掉了的冊子,打開看,是一本雜記,作者字寫得不怎麼樣,筆意卻飛揚睥睨,用詞新奇有趣,不同于當今語言,内容囊括武學、遊記、政治、經史各方面的感悟,寫得雜亂随意,卻字字珠玑,鳳知微随意翻閱,越看越心驚,目光突然在某一頁上凝住。
那頁頁頭,突然出現另一人筆迹,骨秀神清鐵畫銀鈎,寫着:“卿卿,請允我偸看。”
接着是原作者的筆迹,寫得劍拔弩張,看起來很有幾分惡狠狠:“偷窺者恥!”
下一行,漂亮的筆迹答:“告而窺之,不為恥。”
原作者更加惡狠狠:“責而繼續窺,更恥!”
鳳知微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覺得這對真是妙人,不知怎的,她就感覺到,這留下筆迹的兩人,一定是一對男女,而且,是心神契合的愛侶。
然而眼光掃到下一行,她突然驚掉了手中的冊子!
那一行,是那筆迹潇灑的男子所寫。
“偷笑者,亦恥。”
鳳知微這一驚非同小可——說的是她?正在偷笑的她?
随即又覺得自己吓自己,怎麼可能,看這冊子這麼破舊,這冊子上的人早已作古不知道多少年,怎麼可能未蔔先知。
她撿起冊子,下一秒又一個哆嗦。
“閣下莫驚,小心掼散了冊子。”
鳳知微驚到極處,反而不慌了,此時她已經可以确認,書上那男子的話,是對她說的。
心中突起戲弄之意,她不看下一行,順手将那書作勢往爐火上一擱。
寬袍人似乎大驚,欠身欲起阻止,鳳知微已快速将手收回。
随即她看見書上下一行,男子寫着:“此書金絲猱皮制成,燒不壞。”下一句緊跟着,卻是換了語氣,似乎是對這本書的作者說的,“這孩子竟和你一樣調皮。”
底下一句是那女子答的,語氣似乎有些無奈,“數百年後事,何必費事以元神探知?别吓着人。”
底下再無對話字迹,鳳知微摩挲着書頁,微笑着想,也許這對擱下筆,躲到什麼地方卿卿我我去了也未可知。
遙想多年前那對神仙眷侶,紅袖添香月下筆談,含笑擱筆兩兩對望,真真是一副很美的場景。
寬袍人一直默然不語,這人頭臉都掩在極其肥大的衣袍裡,似乎不願被人看見真容,隻在鳳知微作勢要燒書時,才動了一動。
藥爐裡藥味袅袅,舊冊中暗香重重,寬袍人的目光,突然落在了鳳知微指尖。
不知道何時,鳳知微指尖泛出淡淡微紅,在靠近藥爐時,尤其明顯些,随即漸漸消退。
寬袍人目光一閃,鳳知微卻不知道這個變化,做完了雜務,向對方揮揮手中冊子:“可以帶回去看嗎?”
想了想又補充:“我會小心不給人發現的。”
她直覺這冊子絕不僅僅是一本雜記,那聞所未聞的金絲猱皮,也不知道是哪裡的異獸,能用這冊子寫字的人,身份定非尋常,所遺留的文字,定然也價值不菲,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她最好是别要這東西,可不知怎的,心裡十分不舍得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