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蹲在岸邊,平靜的看着,這裡本就偏僻,一大早前邊有事,更不會有人來,五姨娘失心瘋從這裡過,真是找死。
濕淋淋的人遊了過來,顫抖的手指剛要觸及岸邊,鳳知微掃帚輕輕一撥,撥了開去。
這一撥,為娘。
當年娘帶着她姐弟回歸秋府,跪在秋府門前三日三夜,第三天門開了,一盆洗腳水呼啦一下潑出來,門後面端着腳盆的,便是這位五姨娘的婢女。
那也是個大雪天,比今天還冷,她跪在娘身後,眼看着那洗腳水在娘頭發上一點一點結成冰,事後娘高燒三日三夜,險些丢了命。
五姨娘第二次遊了過來,湖水激起大片漣漪,她動作已經慢了很多,手指僵硬着想要抓住岸邊一塊石頭。
鳳知微掃帚一伸,将五姨娘頂了出去。
這一頂,為她自己。
劉管事是五姨娘的遠房親戚,早早看中了她,先是為自己求娶她做續弦老婆,被拒絕後又為傻兒子求娶,敢情打的是父子共享一女的主意,娘為此一直鬧到舅舅面前,這父子才消停了些,但是就在前幾天,劉管事将她堵在了一間無人去的舊屋裡,要不是她随身帶着剪刀,現在的鳳知微,要麼做了父子二人的老婆,要麼便因為失貞,被趕出秋府。
五姨娘第三次遊了過來,這女人性子居然很有幾分兇悍狠厲,竟然不再試圖抓住岸邊石頭,而是突然一把抓住掃帚,身子抱住狠狠向下一拉。
“噗通!”
鳳知微猝不及防,一把被她拉進湖中!
冰冷徹骨的湖水瞬間包圍全身,她打個寒戰,以為自己立刻要被凍僵,然而那最初的寒冷過去後,體内那股盤桓不休的熱流突然一陣激湧,噴泉般流遍全身,和體外的冰冷一交擊,中和成溫泉般合适的溫度,在皿脈經絡之間奔流舒展,她竟覺得溫暖而舒适,如同泡在熱水之中。
鳳知微怔了怔,下意識的摸了摸心口,她自幼有莫名内熱病症,時時燥郁,焚身如火,十分的貪涼,大夫斷言她活不過二十歲,在衆人眼底,她就是個将死的人。
這病……大概更重了吧?竟然連冬日湖水都不覺得冷。
頭皮突然一緊,身側的女人一把抓住了她的頭發,鳳知微一轉頭,便看見那已經露出死色的臉,帶着一抹蒼白猙獰的笑意,手指藤蔓般緊緊糾纏住了她的發,試圖帶着她一起沉底。
鳳知微偏頭,對她笑了笑。
“嚓。”
剪刀的雪光在碧綠的湖面上一閃,一縷黑發悠悠落于水面,根根分明的浮遊開去。
抓了個空的五姨娘,再也支持不住,頭在水面上最後露了露,便無聲無息的沉了下去。
鳳知微一腳蹬在她頭頂,将她蹬得更下沉一些——既然注定要死,不妨死得快些。
借着這力,她身子向上蹿了蹿,在水中挽了挽濕淋淋的發——這湖水泡得她體内燥熱全散,她覺得身子輕快神智清明,舒服得竟然不想離開。
于是她便濕淋淋的泡在水中,想着這件事的善後——如何将岸邊痕迹掩飾掉,如何向娘交代自己突然短了一截的頭發和濕透的衣服。
這些對她都不是問題,過了一會她伸手去抓岸邊的石頭準備上岸,無意中眼角掠到水面,身子蓦然一僵。
一抹衣袂翩飛的修長倒影,正映在如鏡的水面上。
鳳知微盯着那抹影子。
翠玉冠,月白底暗銀紋錦袍,披一件雪白輕裘,輕裘毫光燦爛名貴絕倫,但更燦爛的卻是那人容顔,似斑斓人間美景濃縮,俱凝化于一人眉宇,瞬間驚豔萬裡江山。
那眉微微上挑,精緻如剔羽,那唇弧度美妙,天神之手精心描繪,然而這些絕世之美,在那雙濃密長睫之下的眼眸悄然一轉時,天地間便隻剩下那眸墨玉般的光輝。
初冬的風吹起雪沫,自岸邊一片白梅林飄過,碎雪般的梅花和梅花般的碎雪,掠過一碧如玦的冰湖,再碎在他飄飛的衣襟裡,這略顯單調蒼白的冬日景色,立刻風景如畫。
山中仙人,林下高士,國手丹青,難描之姿。
那人裹在輕裘裡的身子修長,玉樹一般立在岸邊山石之上,從姿态上看,正微微俯身看着湖中的自己。
鳳知微立即向水下沉了沉,然後擡頭。
她看進一雙深黑冰涼的眼眸。
那眼眸生得極美,轉動時流彩逼人,凝視人時則靜若明淵,那般黑白分明裡泛出純淨的微微鋼藍色,像一匹富麗的錦緞,一層層卷近來,華美尊貴卻又厚重冰涼的,将人淹沒。
鳳知微手攏在兇前,盯着那看似顧盼多情、浸透迷離夜色般将風流寫盡的眼眸,想,世人是不是都會迷惑于這樣的令人驚豔的容顔,看不見他眼底千裡冰封的森涼?
“勞駕,讓讓。”她擡起頭,示意那人讓開腳下的位置。
男子不動,俯首看着她——站在淺水處的鳳知微,散披的長發間露出一張清麗的臉,黑而細的眉浸濕了水,烏沉若羽,一雙眸子迷迷蒙蒙,看人時像籠了一層迷離的紗。
真是看來很嬌弱無害的女子。
真是一張……很令他驚訝的臉。
流動的水波裡,鳳知微彎着身,雙手巧妙的護住了兇,并不因為這樣的姿勢而尴尬局促,也沒有因為殺人被發現而慌張失措,依舊坦然的立在水中,對這男子笑意中暗含淩厲的目光不避不讓。
在這人琉璃般明徹的眼眸前,任何僞裝都将是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