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女為我燕家,做什麼都是該當的。”燕懷瑩起身一禮,“爺爺,您相信我,我定要叫他不能得逞,叫那混賬欽差,滾出南海。”
“你不要心急,做好你本分就行。”燕太公道,“懷遠說的對,事不宜遲,揀日不如撞日,如果大動幹戈的提議此事,定遭欽差阻擾,文宏,你立即去安排一下,今夜就送小姐……過去吧。”
“是!”
鳳知微不知道那群燕家人的如意算盤,她腸胃裡一陣陣翻攪,走不了多遠便靠在了一處臨水欄杆上,用堅硬的石欄壓住自己的腹部,笑道:“你這下總可以說了吧?”
燕懷石扣着欄杆,面對海風碧水,眼神晶芒閃動,半晌才低低道:“我是大房獨子,卻不是我父親的親生兒子,我的母親過門後第二年,父親出洋遠航,有一晚,我的叔爺闖進門來……後來……便有了我……”
鳳知微霍然扭頭。
亂淪之子?
在天盛,在重視宗族皿脈正統的南海,這是何等凄慘的身世!
難怪燕家厭他如毒,難怪世家家主罵他雜種!難怪他孤身奔帝京,立下偌大功勞都能不被承認。
可以想象這樣出身的孩子,在世家大族裡是怎樣的地位和生活,他便是在這樣的惡意欺辱和敵視裡,長到如今?
鳳知微想起當日青溟書院門前初見,那少年笑容朗朗,靈動機變,一眼就看出了她手中印鑒的價值,從此帶着她叩開青溟書院大門,叩開人生裡五色流景壯闊波瀾。
她抿了抿唇,心底泛上微微的酸澀,半晌道:“懷石,我們不能選擇我們的身世,但是我們可以選擇我們的将來。”
燕懷石一直有點緊張的盯着她,害怕在她臉上看見别人慣常的鄙棄厭惡之色,雖然這樣的臉色這許多年來早已看慣,早有心理準備,魏知露出這樣的神色也是情理之中,然而他就是覺得,如果魏知露出這樣的神情,他會比以往更受傷。
然而沒有,魏知确實震驚了,震驚之後,眉宇間卻是淡淡的憂傷,那樣帶點疼痛的眼神看着他,他突然便覺得多年的辛酸積郁,刹那間盈滿兇臆,便要奔湧而出。
急忙掉開眼,燕懷石故作輕松的去看四周的風景。
“你母親現在在哪?”良久之後,鳳知微輕輕的問。
燕懷石身子一僵,半晌道:“她在……穎州郊外一座庵中修行……爺爺說她敗壞門風,不許她再進家門……”
“這何嘗是你母親的錯?你母親一個弱女子,遭此悲慘之事,燕家不撫慰照顧,還要逐她出門?”鳳知微眼色一冷,随即歎了口氣――她這麼看沒用,世人不是這麼看的,世人男尊女卑,男女之事,一旦造成後果,無論始作俑者是誰,最後都會歸罪到女子身上。
也許隻有她不同,娘出身将門,家門開明,自幼學得文武雙全,後來更曾領兵為女帥之身,娘的心目中沒有男尊女卑的想法,自然也影響了她,隻是娘也沒有明确的和她表露過這種觀念,這是在她得到那神秘冊子後,從那主人意興飛揚的字裡行間,才找到了屬于女子的獨立和自我。
燕懷石卻有些不可思議的看着她,這種事情,世人都會認為女子私德不謹,整個家族都因此蒙羞,就算是他自己,幼時也因此怨恨了母親很多年,恨她為什麼不拼死抵抗,為什麼不事後自裁,為什麼要生下他?
然而今日魏知第一次聽見這事,竟然第一句便是為他母親抱不平,燕懷石手指摳緊了石欄,心懷震蕩,長長吸一口氣。
“那個……你的叔爺呢?”半晌鳳知微有點艱難的問。
燕懷石默然良久,答:“他被打了一頓,趕出去,現在在永州主持當地的商鋪。”
鳳知微冷笑起來。
毀人名節清白者,不過打一頓,換個地方照樣逍遙做生意。
受害者卻遭遇凄慘,困守尼庵苦捱日月,連帶孩子都遭殃,在困苦欺辱的環境中卑屈的長大。
“這次燕家,拿這事要挾你了?”
“是。”燕懷石低低道,“上次朝廷冊封皇商,長老對我說,我立了功,家族很歡喜,隻是将來我還是要回南海的,在京皇商,不如就報燕懷遠名字,我也覺得我不能丢下我娘,就同意了,後來開辦事務司,家族又暗示我,好好做,回來後開祠堂考慮重納我娘回府,所以我很是歡喜……我娘在那尼庵,實在太苦……”
“然後變卦了?”鳳知微冷然問。
“然後……等快到南海時,他們的語氣就開始搪塞了,至今不給我個準信。”燕懷石眼中閃着悲憤之色,“我娘和我……拿捏在他們手裡,我也并不想争這家主之位,燕家家主不可能給我做,我那麼努力,也就是希望能得到燕家承認,讓我娘安安穩穩回來,由我膝前盡孝渡過下半生,可憐她也是世家之女,陳家的小姐,卻落得兩邊都關系斷絕,尼庵苦捱半生,上次我見她,她老得不成模樣……”
燕懷石終于說不下去,哽咽起來。
“所以你選擇退讓,希望他們良心發現。”鳳知微一聲冷笑。
燕懷石默然不語,良久道:“我錯了。”
“你是錯了。”鳳知微不客氣的道,“對這群其心涼薄如紙的所謂親人,你拿熱皿去拼也焐不熱他們,與其步步退讓,不如奮力一搏,你若是燕家家主,誰敢欺你母子?”
“昨日你那一說,再看看他們嘴臉,我已經清楚了。”燕懷石道,“他們不會兌現承諾,那些暗示不過哄着我回來,再哄着我讓出位置,然後過河拆橋,到頭來我什麼都不會落着,還有可能被人嫉妒給踢開,不能保護自己強大自己,何談保護我娘?後退是死,前進是險,死也要死得痛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