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鳳夫人放下筷子,“跟你說了多少次,婦道人家,不要妄言朝政。”
“這話真稀奇。”鳳知微放下饅頭,笑吟吟看鳳夫人,“不知道的人聽見了,隻怕還真以為我家鳳夫人,是個溫良賢淑,不聞國事一心教子的婦道人家。”
“難道不是嗎?”鳳夫人不理她,很珍重的挑起一筷粉絲,皺眉想着世上相似的東西,有時候真是天差地遠,比如這粉絲,看起來很像當年常吃的翠蓋魚翅――上品小排翅,雞湯文火清炖,再用大個紫鮑,上好雲腿,用荷葉包起合炖,成品後清醇潤細,荷香四溢……再比如那人,知微和韶甯那麼相似的容貌,身份境遇卻雲泥之别……算了,想那麼多幹嘛,都是命。
她香噴噴的吃飯,頭也不擡,鳳知微斜着眼睛瞟她,曼聲道:“是啊,沒什麼不對,鳳夫人從來都是這樣的,至于什麼将門虎女,天生帥才,十歲随父出征,十二歲親手殺人,十四歲沙場臨危受命力挽狂瀾,率三萬赤膊兒郎迎戰敵軍,殺得人頭滾滾皿舞黃沙,一戰成名天下景仰,人稱火鳳……”
“夠了。”鳳夫人平靜的打斷她,斟酌了一下白菜粉絲的分量,小心的又倒了一點。
鳳知微恍若未聞。
“人稱火鳳女帥的秋明纓……”她突然站起來,撐着桌子,将一張嬌花堆雪般的臉對上鳳夫人的臉,眼眸直直看進她眼底,“死了,已經死了。”
“啪!”
桌上的碗筷一陣震動,叮叮當當亂響,手按在桌面上的鳳夫人豎眉凝目,刹那間目光如電煞氣逼人,依稀便是當年叱咤風雲女帥風采。
鳳知微卻隻微笑,不動。
餘震未歇,那隻破了半邊口的白菜碗一斜,湯水直直潑向鳳知微,鳳知微低頭看着,噙一抹微笑,還是不挪身子,連睫毛都沒有動上一分。
倒是怒目凝視她的鳳夫人,怔怔看着她的臉,突然歎了口氣,伸指一按,桌上旋轉着的碗筷立刻齊齊靜止,一點濺出的湯水潑在鳳夫人手指上,鳳夫人可惜的想去吮,一擡頭對上鳳知微的目光,立刻将手在圍裙上擦了擦。
“好了……都過去了。”淩厲的女帥刹那間消失,坐在鳳知微對面的還是那個抱着破碗珍惜的喝菜湯的婦人,“趕緊吃飯,吃完去前頭趙嬷嬷那裡幫忙。”
鳳知微凝視着鳳夫人姣好卻已微微蒼老的臉,慢慢收回撐着桌子的手,歎息着正要坐下,身後突然有人砰的撞開門,帶着徹骨的涼氣卷進來,一屁股坐在她身邊,抓起鳳夫人一直沒動的饅頭就啃,一邊口齒不清的嘟嚷:“又是饅頭!”
“皓兒,急什麼,小心咬着舌頭。”鳳夫人立即慈愛的伸手去撫那孩子的發,“冷了嗎?我給你拿去熱熱?”
鳳知微垂眼看看自己手中的硬饅頭――拿去熱熱?說得真輕巧,廚房裡現在正忙得熱火朝天,有這功夫給你熱饅頭?
自己手裡的饅頭,也鐵一般的硬,怎麼不說拿去熱?
“這麼冷怎麼吃?”鳳皓咬一口,皺眉,手一撒便将饅頭扔了出去,梆硬的饅頭砸在地下铿然有聲,“不吃了!”
鳳知微盯着那個饅頭――這是今早的早飯,三個人分兩個饅頭,娘碰都沒碰,隻喝那隔夜的菜湯,現在,這隻寶貴的饅頭,被弟弟輕狂的手砸出,沾滿塵埃。
随即她緩緩轉頭,盯着鳳皓。
“撿起來。”
鳳知微語氣是一向的溫溫柔柔,眼睛裡似乎還蘊着笑意,她天生就是氤氲朦胧的眼波,怎麼看人都不帶霸氣,鳳夫人剛才驚鴻一現的淩厲凜冽,在她身上,尋不見。
鳳皓卻縮了縮,不知怎的,每次姐姐帶着笑意這樣和他說話,他便沒來由的心底發寒,那雙明媚鮮妍的剪水雙瞳裡,似乎另有一些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束縛得他心中發緊。
隻是母親的寵愛,讓他一向有恃無恐,他退後一步,離開鳳知微身周範圍,才昂起頭,不屑的從鼻中冷哼一聲。
鳳知微看着他,眼神依舊是笑的,笑着坐了下去,繼續啃她的饅頭,淡淡道:“不撿是嗎?成,你大了,有自己主張了,明兒我去求夫人,讓你去陪三少爺讀書,你這麼聰明,保不準将來我們鳳家光耀門楣,還得指望你呢。”
“别!”鳳皓臉色大變,怒目瞪她,“你還是我姐姐不是?送我去那火坑?你這惡毒女人,自己活不長,還想捎帶上我……”
“皓兒!”
鳳皓被那一聲厲喝驚住,悻悻住口,鳳夫人直直看着他,又看看鳳知微,鳳知微眼底的笑意淡了些,唇角卻微微彎起。
“不就是個饅頭嗎?”鳳夫人一笑,匆匆走到牆角揀起那饅頭,仔細的吹了吹,攏在手中,“我去讓廚房熱一熱。”
鳳知微垂下眼,看着娘手中的饅頭,看着娘曾經光滑細潤如今卻全是粗糙裂痕的手,再看看娘低垂的鬓發,不知何時,烏發青絲換了鬓已星星,那一點斑白,刺痛了她的眼。
數十年星霜換,再回首朱顔改,昔日夭矯絕豔的一代女傑,傳聞中性烈如火的女帥,早已湮滅在故紙之中,徒留那輪廓鮮豔,在諸般遠去的傳說中孤獨回望。
她甚至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經曆,才能磨平那般光華四射的剛厲棱角,換了此刻隐忍而困苦的人生。
“我去吧。”半晌鳳知微歎息一聲,接過了鳳夫人手中的饅頭――廚房那些人爬高踩低,勢利得很,她不想看見娘低聲下氣求人,再被言語的刀鋒刺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