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火光熊熊,漸漸溫暖起來,照耀着火堆旁的男女,他烏發披散安然靜卧,蒼白鐵青的唇色漸漸泛出微紅,她半跪他身前,眼睛微垂,看不見她的動作,隻看見大氅在微微的起伏,四周安靜得厲害,隻聽見風雪呼嘯若吟,她的額上漸漸起了汗,火光裡細碎晶瑩。
好半晌,鳳知微才吐出一口長氣。
她按照宗宸教過的疏通皿脈的辦法,将他全身經脈都仔仔細細揉搓按摩了一遍,着重在舊傷附近多按摩了一陣,直到半壺酒即将用盡,掌心下的身體開始發熱,心髒也恢複了有序有力的跳動,她才終于确定,危險已過。
“沒事了。”她喃喃一聲,抹了抹額頭的汗,舉起自己掌心看看,傷口被這頓摩擦,磨得卷起泛白,一陣陣沾心的痛,她苦笑了下,自言自語道:“便當酒水消毒好了……”慢吞吞爬起來,将衣服又一件件給他穿好。
手掌下的軀體溫暖光滑,不複先前的冰涼僵木,感覺得到肌骨的勻停肌膚的飽滿,感覺得到心髒的有力皿脈的流通,感覺得到一切屬于生命不屬于死亡的躍動。
她微微垂着眼睫,複雜的歎息一聲。
再把脈時,果然脈象已經穩定,再多不過一個時辰,他應該便可以醒來,後面的事,隻需要好好調養了。
鳳知微探頭看看天色,天快亮了,很快就會有人找來,再呆在這裡反而誤事。
再次負起他,大雪團般挪下山,回到馬車上,鳳知微将門窗關好,穿好自己的大氅,将甯弈安置在座位上。
她坐在他身旁,俯臉看着他,眼神裡波光明滅,半晌,輕輕給他拉了拉衣角。
“我走了,甯弈,等下你接應的人,應該就來了。”
“我不要你記我的情,我們的糾纏已經如此牽扯不休,實在沒必要再添上這一筆。”她淡淡的笑着,無意識的撫了撫他的臉,“恨我吧,下決心做我的敵人吧,不要再給我任何溫情吧,也好讓我學着恨你,讓我不要再次犯傻救你,讓我在再有機會時――能夠不放過你。”
甯弈沒有醒來,呼吸卻似乎急促了些,臉上泛起微微的紅,他的手指在虛空處微微抓撓,似乎想再次抓住她的手。
鳳知微慢慢将自己的手挪開。
她轉頭。
轉頭的刹那,有一滴濕潤的液體,落在甯弈徒勞張開的掌心。
甯弈下意識的收攏手指,那滴液體,卻慢慢洇在肌膚裡,瞬間消失不見。
鳳知微攏緊大氅,挺直背脊,下了馬車,一聲呼哨,小白歡喜的跑來。
鳳知微愛憐的摸了摸它的頭,翻身上馬,背對馬車的方向,揚鞭而去。
白衣白馬的身影,飛電一般跨越曠野,消失在一團灰白的飛雪天地間,如一道穿裂風雲的閃電,将那輛靜默的馬車,再次留在風雪裡。
馬上的女子,烏發飛掠,靜而冷如雕像,眼神如一塊深海的晶石。
恍惚間多年前,青溟書院講文堂裡,當他的手指離開她的咽喉要害,她曾這麼說:
“今日你放過我,終有一日,我也會放你一次。”
承諾今日畢。
當初你以為那是一句笑言,唯有我知,不虛妄。
她在風雪盡頭遠去,而身後,一騎也在風雪盡頭迎向那輛孤寂的馬車。
馬上人滿頭滿臉都是雪,搭手于檐焦急的東張西望,霍地看見馬車,頓時眼前一亮,從馬上躍下,跌跌撞撞奔向馬車,因為步子太急,絆着雪下的石頭,狠狠跌了一跤,掌心頓時流出鮮皿。
她咬牙爬起,胡亂撕下一截袖子裹了裹掌心,再次連滾帶爬的過去,一把拉開車門,随即發出一聲喜極的歡呼。
“殿下在這裡!”
車廂裡,沉睡的人終于被這聲尖叫驚醒,緩緩睜開了眼。
他點漆般的眸子,在一瞬間的晃動和迷茫之後,落在了那女子被布包住的掌心。
随即眼神掠過一絲疑惑。
之前昏迷中記憶不分明,偶爾清醒也是短暫的一片恍惚,隻隐約記得有人來了又去,記得手指觸及過那人布條包紮的掌心。
他支着額頭,沉聲問那喜極而泣的女子。
“是你救了我?”
女子直直的望着他,看着幽黯馬車裡容色瑩然生光的他,看着自己等了很久想了很久的他。
良久,決然答:“是。”
長熙十九年末,七皇子卷入隴北屠村案,陛下密令楚王甯弈前往隴北查探,卻遭遇殺手埋伏,事後殺手被擒,押解皇宮由陛下親審,審查結果沒人知道,隻隐約傳出消息說陛下險些氣得中風。
這隻是表面消息,寥寥幾字,沒有人明白那個風雪之夜的埋伏與襲殺,沒有人知道那夜皇子們的陷人與被陷,也沒有人敢于去推敲,既然有人膽大包天暗殺親王,為什麼就不能做得利落點,反而會被抓了把柄。
也許除了局中人,隻有那夜瘋狂的馬車馳過那山頭的鳳知微明白,在七皇子破釜沉舟以死囚和大軍圍殺甯弈的同時,看似單槍匹馬的甯弈也調動了軍隊,等在不遠不近的山坳,螳螂捕蟬,蟬飛到了螳螂身後。
這件事的處理,同樣被捂了下來,除了暗中的一系列處置,表面上的唯一變動,是在前方監軍的七皇子被火速召回京,他将面對皇帝暴怒的質詢,或者還有一些别的處罰。
和這件引起竊竊密議的大案比起來,有個消息顯得微不足道。
聖纓郡主、順義大妃應召回京。
這個喪母喪弟又喪夫的女子,帝京早已忘記,此時想起,也不過一句“苦命”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