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意在消散,感動在滋生,一些原本避她遠遠的百姓開始圍上來,一起搬動傷者,清洗傷口,拿布遞藥……
碼頭廣場上,嚎哭咒罵,慌亂無措之聲漸漸消逝,取而代之的是緊張而有序的救治氛圍,鳳知微一個眼色,便有人自動上前幫手,官府、百姓、欽差護軍,三方力量,在一次不友好的迎接儀式後,因為一場災難,居然第一次實現了合作無間。
青溟書院那些嬌生慣養的學生們,觀望了一陣後,也捋起袖子加入隊伍,姚揚宇躺在擔架上,自作主張的大聲指揮着鳳知微的護衛給大夫打下手。
災難面前,往常分崩離柝的人心,才會因為悲憫而更容易走近靠攏,鳳知微在水盆裡洗幹淨滿是皿迹的手,望着各處忙碌的人群,心中湧起淡淡感慨。
月色淡淡升起來,經過一整天有效的處理,廣場已經恢複了平靜,隻有帳篷裡隐約的呻吟聲,似有若無的在海天一色中飄蕩着。
鳳知微還沒休息,在廣場上四處溜達,白日裡一場紛亂,死數十,傷數百,真正炸死炸傷的并不是很多,倒是臨急慌亂踩踏而死的不少,鳳知微擔心那場混亂的擠壓,會将有些人擠入一些不易被察覺的縫隙。
廣場上傷者遺下的破碎的衣物在風中顫抖,彷如一雙雙手在無聲招魂,一彎冷月映着四處泊起的皿泊,整個廣場看起來像栽滿皿色浮萍,鳳知微滿目哀涼的慢慢行走着,不時揀起一些物品,金鎖片、荷包、繡囊……那些載滿家人和情人愛的紀念物,如今已沒有了主人來珍惜。
顧南衣跟在她身後,他不知道鳳知微在想着什麼,隻覺得前面這個背影看起來有點落寞,雙肩削瘦,月光打上去都似沉重難載。
他突然上前一步,将臂彎裡一直搭着的東西往鳳知微肩上一披。
鳳知微隻覺得肩頭霍然一沉,什麼重物沉沉壓上來,險些以為是刺客,一側頭才啼笑皆非的看見,顧少爺把一塊一直拿着的多餘的半張帳篷布,壓到了她肩上。
這是在幹什麼?鳳知微抓着帳篷角,挑眉用眼神問他。
顧少爺站在那裡,不言不動,鳳知微驚訝的發現,他面紗後的眼光似乎轉了轉――他不是一向要麼直視人,要麼便垂眼看自己面前的一尺三寸地的麼?
看來想得到顧少爺的回答是不太可能了,鳳知微歎口氣,猜想着顧少爺是不是叫她去搭帳篷呢?忽聽顧少爺開了口。
“穿了不冷。”
鳳知微又怔了怔,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是怕她冷?
他是在幫她披“衣服”?
她怔在那裡,抓着沉重不透氣的帳篷布,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心裡有些酸酸澀澀的,恍惚間想起這似乎是第一次顧南衣明确表示出類似“關懷”這樣的情緒。
他一直在意她的生死,但在她的感覺裡這種在意更像是被強加的任務,他隻是不折不扣去刻闆的執行而已,就像吃小胡桃或八塊肉,去做,沒有原因。
在相識的最初,他踢她下床,讓她睡床腳踏,把她洗得不夠滿意的衣服扔在茅廁裡,即使是保護她,抓着她的時候也經常重手重腳不知道收斂力度。
是什麼時候,鴻蒙開辟,透了這一線明亮天光?
又是何方神聖,操靈智之刃,劃裂遮沒他混沌人生的重重陰翳?
月色幽涼,廣場沉寂,淡淡煙氣裡語聲遙遠而模糊,她和他在秋夜的風中沉默相對。
良久,她拉緊了帳篷布攏住了身子,仿佛那真是一件披風,微笑道:“嗯,很暖和……”
顧少爺滿意的點點頭,他也覺得很暖和,看起來很暖和。
鳳知微卻在發愁拖着這帳篷披風可怎麼走路呢?
沒拖幾步,顧南衣突然耳朵一動,鳳知微随即也察覺了。
前方,是一堆雜物,都是些漁民常用的盆網和攤曬的海菜之類,一點細弱的聲音,從那些雜物下傳出來。
鳳知微三步兩步上前,撥開雜物,倒抽了口涼氣。
盆網之下,一個年輕婦人死在那裡,背向外,身子半側蜷縮着,奇異的拱成弧形,在她腹部之下放着一個盆,盆裡一個孩子細細的哭着。
很明顯,亂起時這婦人被人潮擠到這裡擠壓緻死,卻始終将孩子護在身下,她害怕自己倒下時壓住孩子,不僅用背頂住了擠踏,還将孩子放到了盆裡。
那盆不小,如果當時她能用盆把自己覆蓋住,想必可以逃得一命,然而她想必已經重傷失去了力氣,隻能選擇保全孩子。
鳳知微望着那盆,眼眶微微的濕潤了。
天下母親,天下母親,平日裡平凡近乎于瑣碎,唯艱難險阻之時,方可見深愛的力度跨越生死。
她将那孩子抱起,孩子果然毫無無傷,隻是餓得哭,卻又沒有力氣嚎哭,一旦被人抱起,立即用幼嫩的手指緊緊勾住了她的手。
鳳知微忍不住笑笑,将臉貼在他吹彈可破的頰上,用帳篷布将他好好包起。
這一包便發現,孩子穿着十分精緻,有種低調的奢華,脖子上的金鎖片上沒有字,卻鑲一塊碩大的黑曜寶石,寶石之端泛深紫之色,華光四射。
再看看那死去的女子,衣着平常,普通人家裝扮,一點首飾都無,鳳知微心中倒有一絲疑惑,難道,不是這孩子的母親?
不是母親,又怎麼能做到這一步?
這鎖片太過珍貴,她想了想,摘下收起。
将那孩子抱在懷裡,他立即不哭了,樂滋滋的吮指頭,鳳知微突起促狹之心,将孩子往顧少爺懷裡一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