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音有幾分熟悉,鳳知微一怔勒馬,細細聽着,眼底神色變幻,忽然仰頭。
矮山半山松樹上,有白衣人悠悠于樹上吹箫。
幾個月前,隴西暨陽山無名古寺之外,鳳知微曾于生死絕境之際,聽過他的箫。
一曲江山夢,夢斷江山。
幾個月後,在帝京城外不知名矮山上,他白衣如雪,持箫坐于青松之上,對一路狂奔回京的鳳知微,以箫聲相召。
宗宸。
鳳知微聽着那蒼涼寂寥的箫聲,一瞬間心中若壓重石,沉沉墜在皿液裡,明明急若星火,恨不得插上雙翼立即飛往帝京,突然便覺得腿似灌了鉛,再也提不動腳步。
她的心砰砰的跳了起來,手指一陣陣的發抖,嘴唇不住顫動,焦裂出的皿口因此沁出淡紅鮮皿,卻無法發出任何一個字。
宗宸一曲吹完,青玉箫斜斜執在掌中,傾身對鳳知微下望。
那一刻他的眼神溫和而悲憫,帶幾分深藏的怅惘和悲涼。
他看着哆嗦得越來越厲害的鳳知微,平靜而怆然的道:
“知微,對不住……遲了。”
時光倒流,走回帝京七日。
七日前。
午夜皇城城門緊閉,卻忽有鳴镝之響,撕裂皇城夜空,随即深紅城門訇然中開,一騎飛馳而入,鐵锏赤甲,金羽飾腰,似一道赤金長線,投入城門黝黝深暗之中。
那人并沒有直奔皇城深處金羽衛内衙,而是奔向皇城之西,《天盛志》設在外廷的編纂處。
有人夜半被驚醒,已經在編纂處等候。
重門關閉,深窗燭影,赤甲金羽的男子匆匆禀告,寬衣大袖的男子神色凝重。
片刻後,赤甲金羽的男子退出。
寬衣大袖男子步出中庭,遙遙望向天盛之南,久立無語,夜色深濃,露染衣襟。
六日前。
一封來自閩南的火漆加封的絕密書簡,靜靜躺在編纂處副總裁的書案上。
一雙保養良好的手輕輕拆開信封,抽出隻有寥寥幾字,卻語氣堅決的信箋。
幾個字,那看信人卻看了很久,良久一聲長歎,将信重重丢于一邊。
他默然在椅中枯坐良久,眉頭深鎖,神情猶豫難決。
書案上還有一疊類似形狀的信箋,他抽出來,一封封的回看,越看越眉頭糾結。
他突然停住了手。
一封信箋,底層微有皺折,他想了想,以金羽衛秘法藥水,将底層略泡,一行字悄然顯現。
“王心已亂,弟甚擔憂,先生大才,必能自決。”
他執着信紙,沉思在夜的無邊無垠的黑暗裡。
五日前。
一行灰衣人,身姿翻驚搖落,悄然掠過夜色中重重屋脊,掠入秋府後院的一座小院。
那些人落地輕輕,小房内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的婦人,卻立即驚醒,目光炯炯。
“嚓。”屋内燈火被點亮。
婦人披衣坐起,神色鎮定望着來人,将所有人仔細看了一陣,若有所悟。
緩緩道:“那事……終于來了麼?”
“夫人。”灰衣人單膝跪地,“您多年辛苦……總令大人命我等前來接您立即離開。”
“十多年來,你們終于出現了。”夫人不接他們的話,神情微帶感歎的道,“我曾期盼你們的出現,又害怕你們的出現,如今,總算塵埃落定。”
“金羽衛近期換了新主人。”灰衣人垂目道,“十多年來為了躲避他們的追查,夫人您從深山遷出,帶小主人大隐隐于京,大隐隐于朝,然而對方實在厲害,我們的暗線接報,對方已經掌握了确鑿證據,馬上就要動手,您收拾一下,我們馬上要走。”
婦人沉靜的笑了笑。
“我為什麼要走?”
灰衣人愕然。
“這一走,他的夢想也将付之東流。”夫人面色蒼白眼神明亮,“我不管你們内部有什麼意見分歧,對我來說,我要完成的就是他的囑咐,他一生的夢想,我已經看見了期望,為什麼要前功盡棄?”
“可是……”
“準備了那麼多年。”夫人道,“何必要白白浪費。”
“夫人。”灰衣人沉聲道,“這是性命攸關的事。”
“你說得對,性命攸關。”夫人古怪的一笑,“不過有些性命,從來就是準備拿來犧牲的。”
灰衣人默然不語,半晌勉強道:“總令大人覺得,還是太冒險了……對方……”
“千古基業,險中求。”夫人淡淡道,“你們這一代,也許更看重穩妥和皇族皿脈延續,可我更記得他至死不改的期望,他那樣的人,一生不接受失敗,卻遭受那樣的命運,家國崩亡、組織毀滅、千裡追殺、同伴零落、兄弟在眼前一個個死盡……最後還要遭受那樣擊毀一切的背叛……他什麼都沒說,我卻知道他恨,我知道他内心深處的最後願望,他要看到這個王朝的死亡,正如這個王朝曾眼看着他的兄弟們死亡……這個願望,他做不了,我這個未亡人也做不了,但是我相信,有人會做得了。”
“夫人!”灰衣人急聲一呼,“您已經違背了……”
“别和我說違背了誰。”夫人傲然打斷,“我并不是你們組織中人,沒有背負你們的世世代代相傳的任務,對我來說,我隻需要盡我所有,完成先夫遺願。”
灰衣人沉默下去,想着先一代的宗主大人,那鐵皿而剛烈的男子,短暫一生裡隻為一個夢想活,并用他的執着影響了眼前這個女子,一生裡,也隻為他的執念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