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默然,半晌道:“我無法讓那樣一張臉死在我面前。”
這句話的意思兩個人都懂,甯弈沉默了一下,鳳知微擡眼望他,“這是我一直想問的問題,你有答案嗎?”
甯弈又沉默了一瞬,鳳知微竟然在他眼中看見了瞬間飄過的迷茫之色,随即他搖搖頭,“我第一眼見你,我也十分驚訝。”
這是說不知道原因了,鳳知微仔細看他眼神,覺得他雖然似乎還是有話沒說,但是這句話本身卻不像是在騙她。
“我很抱歉韶甯沒死,給你帶來了很多麻煩。”半晌她低低道,“可是我隻能這樣。”
“所以說我們之間就是這樣。”甯弈笑得有幾分苦澀,“不想對立,卻總被各種理由推向對立。”
“可我卻不明白為什麼要對立?”鳳知微站起,俯下臉盯着甯弈,“告訴我,為什麼要限制我在青溟的發展?為什麼将我放到姚英手下處處受制?為什麼就認定我會和你對立?還有,為什麼你那麼關注鳳皓?”
她俯下的臉近在咫尺,雖然戴了面具,一雙眼卻秋水迷蒙瑩光潋滟,長睫整齊得刷子似的,甯弈忍不住便伸手去撫,鳳知微觸電似的立即讓開。
“我們在談公事。”她闆着臉道,“專心點。”
甯弈覺得她難得帶點惱羞的神情很是可愛,有點不舍得的注視半晌,才道:“你救過韶甯兩次,你和她之間有牽扯不清的關系,甚至連容貌都驚人相似,你掌握了我太多秘密,卻未必屬于我這一方,你說,從上位者的角度,是不是該限制你,甚至滅口你?”
“王爺就從未想過招攬我這‘國士’?”鳳知微皺起眉,覺得甯弈的解答總有哪裡不對勁。
甯弈默然不語,一盞茶端到唇邊久久未飲,淡淡的水汽浮上來,他掩在水汽後的眉目漫漶不清。
鳳知微也沒有說話,手指撫在茶盞邊沿,觸感是溫暖的,心卻是浮涼的。
半晌,甯弈輕輕道:“知微,聽我一句勸,離開官場,回到秋府,我會有辦法讓赫連铮退出,将來,你就是我的……”
他伸手入懷,一個欲待掏取某物的動作。
手卻被按住。
他垂眼看看壓在自己手上的雪白手指,“你是在表示你的拒絕嗎?”
鳳知微收回手,淡淡道:“我們先把今天的事說個清楚,再談這個不遲。”
緩緩收手,甯弈有點茫然的笑了笑,半晌道:“好,那你先告訴我,你一個女子,為什麼就不肯和别的女人一樣嫁人生子,卻要冒險混迹官場,既謹慎又大膽的,一步步向上爬?”
鳳知微沉默了下來,負手遙遙望着長天雲霞,長發散在風裡,将本就雲遮霧罩的眼神更掩了幾分。
“帝京大概沒有人,見過我父親。”半晌鳳知微慢吞吞開口,似乎說起了一個别的話題,“在我的記憶裡,四歲之前,他是存在的。”
“他是一個忙碌的、漠然的、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存在。”
甯弈怔怔望着她,隐約覺得那個曾經轟傳于帝京,讓一代女傑毅然私奔又黯然回京的男子,是問題的關鍵症結所在。
“四歲之前我家日子還是很富足的,住在遠離帝京的一座深山裡,雖然地方偏僻,供給卻一直很好,但是父親經常不在,偶爾才回一次家,回來的時候,對我和弟弟都不太理會,而娘看見他,也并沒有什麼喜色,臉上的神色有時候還有些悲涼。”
甯弈皺起眉頭,有些疑惑,既然是不顧一切私奔結親,又有了一子一女,這對夫妻應該無比恩愛朝夕厮守才對,為什麼會這樣?
“也因此,從懂事起,我便漸漸不再期盼父親回家,有他在,氣氛壓抑,心情低落,毫無平日母子三人的和睦溫馨,在我看來,這樣的男人,讓娘親獨守空閨獨力撫養孩子,讓子女有父如同無父,回來了還不能給予人快樂,有不如沒有。”
“在我一直以來的記憶裡,娘也一直和我說,雖然世上大多數女子都是菟絲花,但有些人卻沒有那樣的福氣可以依靠男人,與其等到将來被命運抛落,不如先學會如何依靠自己和愛自己。”
“娘因此教我很多東西,也教弟弟,但弟弟天資不成,娘說我是長姐,弟弟既然不成器,将來他和娘都要靠我供養,這是我的責任,我一直記得。”
“胡說!”甯弈忍不住駁斥,“哪有要你一個弱女子供養全家的道理?”
“鳳家不出弱女子。”鳳知微清明的眼眸平靜的看着他,“鳳家女人如果弱,早已被人踩落塵埃。”
甯弈望着她,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中的手微涼滑潤,柔若無骨,掌心處卻有些細細的繭,那點薄硬觸在手底,咯得不知道哪裡淺淺的痛。
鳳知微垂眼看看交握的手,笑笑,将手抽出。
“四歲那年,他真的不回來了。”她繼續道,“沒有了他的供應,家裡漸漸入不敷出,娘無奈,帶我們回京。”
“這是我面對帝京的開始。”鳳知微對甯弈笑,“從數九寒冬跪在秋府叫不開門被潑了一盆冷洗腳水開始,我和帝京,和秋府,和世人排斥欺辱的戰争,便已再不回頭。”
“最需要的時候,沒有人站在你身側為你遮風擋雨,所有的敵意、欺辱、刁難、陷害,你要自己去擋,還要想法子給親人擋,你步步提防過得很累,但是再累也不能後退,一旦退,就是一生命運被人随随便便作結。”
“我們是秋府的恥辱,所有人都希望我們消失,如果不想消失,就要付出代價。”鳳知微垂下眼,“這樣的日子我過了十年,每年過年在小院子裡吃最寒酸的年夜飯,聽着主屋歡聲笑語的時候,我都對自己發誓,永遠不依靠任何人,永遠不指望任何人,終有一日我要全靠自己,居于人上,讓那些俯視過我的人,于塵埃對我仰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