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天盛帝重重一拂袖,“來人啊,給我查看辛府家産,凡涉及違禁書籍言語者,一體上呈!”
金殿上轟然暗震,跪在殿下的辛子硯手按在地面,恍惚中想起那夜楚王急召,囑咐“速速将身邊所有字紙文書銷毀,連帶你日常和人交往書信,但凡付諸于紙面之物,全部收回處理幹淨,片紙隻言,皆不可留。”,當時還覺得殿下小題大作,但看着殿下肅然神情,也立即派人處理了,殿下還催促他想清楚日常交往關系,最好連老家都查問處理一番,他見殿下難得那麼慎重,心裡還好笑了一陣,他是疏狂文人習性,不覺得有什麼事能值得緊張如此,不想千防萬防,還是防不得對方來勢千鈞出手狠辣,竟然布局千裡之外,真的繞到了他的老家,他離家多年,和家鄉不通音信,哪裡想得到對方從那裡入手,就算想得到,又怎麼來得及?
是誰?是誰?是誰?
是誰這般手筆,這般心機,這般狠辣?不動聲色于前,雷霆萬鈞于後?
突然想起《大成榮興史》《讨亂臣賊子書》,是幾年前最初搜集天下圖書時歸納來的,就是為了編大成卷所用,後來因為大成卷撤出,他将這兩部書放在自己在青溟書院的書房内,之後一直沒有動過,準備最後全書修纂完成再銷毀,其實按照規定,這類書繳上之後就應該立即銷毀,是他愛才,看這書寫得文理華美,那《讨亂臣賊子書》更是酣暢淋漓文筆妙絕,一時心軟便留下了,文人對于好書從來都有幾分愛惜之心,不想卻留下了這個禍患。
《天盛志》編纂五年,其間編書者來來去去,所曆人員繁雜,此時再要去尋當初是誰漏出這些事,已經無迹可尋。
而書一編成,便出了這事,很明顯,有人等着這一天,準備着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辛子硯一想到有人在暗處等了數年,隻為等到書成那一刻給自己緻命一擊,便覺得背上肌膚生栗,渾身都透出冰涼的汗來。
殿上皇帝咆哮未絕,他有點茫然的擡起頭,卻看見衆臣之首甯弈半回首,半邊臉掩映在大殿的陰暗光影裡,露出的眸子黑而涼,正在盯着一個人。
那人就跪在他身側,坦然從容而又決然,迎着甯弈的目光,未曾有絲毫退縮。
魏知。
辛子硯瞬間恍然大悟,心頭似有冰水流過,凍得渾身顫了顫。
原來是他!
他怔怔的看着對視的那兩人,一個眼神森寒警告,一個目光似悲似喜,同樣複雜難述,電光石火,角力不讓。
不過刹那眼底官司,已将一切說盡。
是了,除了同樣編纂《天盛志》,同樣掌控青溟書院,同樣為天子近臣的魏知,還有誰能比他更方便對自己下手?
除了出得戰場入得朝堂手底覆過無數王公将相的魏知,還有誰能這麼把準文人軟肋,輕輕松松便将他掀翻在地?
辛子硯清醒不過一刻,随即生出無限的迷茫――當年若非他愛才以信物相贈魏知,他又怎能借助青溟魚躍龍門?多年來魏知平步青雲,卻從來都稱他為終生之師,他自認為和他從無過節,隻有恩義,好端端的,他為什麼要對自己下這樣的殺手?
帶着這樣的疑問,他望向甯弈,然而令他心中一震的是,甯弈竟然避開了他的目光。
他抿着唇,視線下垂,将臉沉在大殿昏暗的光影裡,無人看清他的神情。
“朕多年來視你為國家股肱,恩寵無盡,奈何你喪心病狂辜恩如此……”殿上天盛帝一番咆哮已經失了力氣,目光失望的看了辛子硯半晌,決然一揮手。
衆人心中一緊。
“陛下!”甯弈突然搶上一步,一個頭重重磕下,“此事尚有蹊跷,辛大學士忠心為國,怎會行此妄為之事?河内士子所得之《天盛志》,是否真的自辛大學士手中流出?《大成之殆》卷兒臣曾聽辛大學士說予以作廢,卻又是何人将其找出編訂入書?河内離帝京迢迢千裡,生祠是否确實屬實?有無其他隐情?《大成榮興史》和《亂臣賊子書》按例由編纂處統一收集銷毀,并不是辛大學士作為總裁應該操持的事,如今書籍尚在,是否應先尋編纂處所有人等問責?”
他這番話清楚明快,句句都在要害,衆人不管是不是他陣營,都目光一閃――陛下雷霆震怒來得突然,朝臣被這番霹靂打得都沒反應過來,不想楚王頭腦如此犀利清醒!
“你的意思是朕偏聽偏信,胡亂入人以罪了?”天盛帝眯起眼睛,森冷的注視甯弈。
“兒臣不敢!”甯弈并無畏怯之色,以手拄地,清晰的道,“兒臣隻是覺得此事尚有蹊跷,宜當慢慢查辦為要,時當國家多事之秋,又事關當朝一品重臣,為天下民心安定計,此時也不宜驟興大獄,望陛下明察。”
衆臣又是一陣眼光亂閃――慢慢查辦四個字說得,真是精妙啊。
大案乍發,最怕皇帝當庭震怒決然處置,一旦慢慢查辦,就有了更多回旋的餘地。
“陛下,辛大學士文人疏曠習氣是有的,行事荒誕無心之下不敬之舉也是有的,但臣敢以身家性命擔保,辛大學士絕無謀逆犯上不臣之心!”胡聖山反應極快,立即跪到了辛子硯身側。
“臣附議!”
滿殿裡跪下了一小半人,還有一部分準備跪但是給甯弈用眼神勒令住了不許跪――一旦附議的人超過一半,那又是另一種狀況,很容易給皇帝看成是群起反對威脅,還會引起對甯弈雄厚勢力的警惕,那就得不償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