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一聲歎息。
“可惜啊……”
北疆天盛大營内,士兵們在歡歡喜喜收拾整理準備開拔,戰事告一段落,大越目前無力再戰,天氣又已經冷了下來,天盛大軍将要撤入後方德州禹州。
監軍主帳内卻毫無動靜,士兵們來來往往,都将疑惑的目光投過去。
戰事雖然告一段落,但聽說監軍殿下向陛下請求,暫留北疆,以備大越宵小動作,陛下同意了。
不回京城花花世界,偏要留在北疆,不知道這位殿下是怎麼想的。
主帳内沒有點燈,簾幕遮得嚴實,所有景物都籠罩在灰色暗影裡,不辨輪廓。
案幾前那人,以肘支額,長夜枯坐,不知時光流逝,不見今夕何夕。
有風從帳間縫隙溜進來,吹起桌上一封薄薄軍報,和天盛帝案前那封一樣。
寥寥幾字,寫盡繁華背後,犧牲悲涼。
“白頭崖之戰,順義死士三百,穿崖入越軍主營,殺将十一,哨三十六,奠大勝之基,後遭越軍圍攻,死士一百六十餘,皆陣亡,屍首遭亂刃分屍,模糊不可辨……校尉華瓊、統兵副将魏知,亡。”
大越德化二十年,冬,浦城。
這是大越邊境相比之下最富庶也最繁華的一個城市,所以大越撤軍之後,便将大軍駐紮在城外,雖然潰敗,越軍撤退得卻整齊有序,隻是難掩神情中頹喪落寞之色。
一大早,籠罩在薄薄霧氣裡的浦城城門口,便已經聚集了一大批等待進城的百姓,時辰還早,還有一刻鐘才開門,人們有耐心的等候,不住交頭接耳。
“聽說前方大敗!”
“可不是,兵都撤回來了。”
“說是原本勝券在握的,偏偏對方出了個骁将,竟然夜襲大營,以十對一,一萬人就活活殺掉了我們十萬人!”
“别吹吧!怎麼可能,殺掉一萬人就不錯了,我倒聽說,那是天盛呼卓部的鐵騎,最出名勇猛,前陣子呼卓部被我們殿下使計滅了族中精英,這是報仇來了。”
“這麼快就卷土重來,還比原先的更狠,呼卓部的大王,很厲害啊。”
“早知道就不得罪那群草原蠻牛,不過我倒聽說,當時率領呼卓鐵騎的,還是天盛那邊的将領。”
“是誰啊,這麼狠的?我們殿下那麼英明睿智的人物,竟然也折在人家手中!”
“死啦!據說打得夠慘,當時最先襲營的那批被陷住了,上萬人圍着那一群,安王殿下腳下堆了一百多具屍體,那些人不知道為什麼,一個不退,死到最後,我們這邊的人都手軟,聽說那将軍也在其中,不忍部下白白犧牲,撫屍痛哭,道‘兄弟們積骨盈山,我豈可獨活!’當場就抹脖子自殺了,喏,你沒看見?腦袋在城門上挂着呢。”
衆人仰頭,便看見浦城城門口,兩具頭顱迎風飄蕩,烏發披面,滿臉皿迹,辨不出原來面目,隻能感覺到很年輕。
百姓們心緒複雜的望了半晌,搖搖頭,半晌有人低聲咕哝道:“怪可惜的,說到底也是個英雄,落得個屍首不全……”
“噤聲!”立即有人喝止,“那是敵軍頭目!”
人群靜默了下來,說閑話的人散去,無人發覺幾個隐在暗處衣着平常的男子,有人身子顫了顫,有人握緊了拳頭。
更遠一點,一輛馬車裡,有人依着車壁,靜靜聽着這方閑談。
日光光影被車簾分割,映得此人面目模糊,他撩開車簾,仰頭看着城門上的頭顱。
他看得很久很認真,似乎要這麼遠遠的,把那根本看不清眉目的頭顱,刻在心底。
良久他搖搖頭,放下車簾,沒有笑意的笑了笑。
“是你嗎……”
一聲若有若無的疑問回蕩在車廂裡。
沒有人回答,自從那年大雪之後,他再不需要别人回答他所有的疑問。
“如果真是你,你怎麼會說那句‘兄弟們積骨盈山,我豈可獨活’,你怎麼舍得抹脖子自殺?你會說‘兄弟們盡管去死,我會記得給你們報仇’,你會把抹脖子的刀換成伸縮刀,然後在别人來查看的時候,抹了别人的脖子。”
“這才是你……知微。”
手指輕輕敲着馬車的車壁,他漾出一抹淡淡笑容,有點涼,像曼陀羅花開在水上。
“鳳知微。”
“在我死之前,你怎麼會,舍得死?”
城門前的人越聚越多,遠遠的,卻有一隊人疾馳而來,最前面“安”字旗幟飄揚。
百姓紛紛避讓,都知道安王殿下到了。
雖然前方大敗被迫撤軍,這位殿下聖寵卻似乎并未衰退,大越皇帝換了副帥,卻沒有動晉思羽,大軍駐紮在臨近邊界的浦城,看樣子這位皇子殿下不甘白頭山大敗之辱,有心要在此恢複元氣,等明年再戰了。
車隊疾馳而過,城門提前開啟,四周百姓紛紛跪迎。
有幾個人動作似乎慢了些,開路的護衛眼神不善的望過去,那幾個男子身邊的人趕緊将他們一拉,那幾人“砰”的跪下去,膝蓋撞在地面上一聲脆響。
“原來是傻子。”安王府的護衛頭領眼神裡掠過一絲輕蔑,頭也不回的馳了過去。
幾個混在人群中的男子擡起頭來,注視着長長的車隊,先瞥了一眼鑲金嵌玉的安王馬車,随即眼光落在了最後兩輛車上。
那兩輛車看起來也平常,一般的大越馬車式樣,隻是看守得特别嚴密些,四角包鐵,橫門上栓,窗戶緊緊拉着簾子,連個人影子都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