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般罪孽,唯死可贖。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和宗宸索要過必死之藥,當時不知道為誰準備,如今想來,當然是為自己。
在暗牢裡,顧南衣到來的時候,她便服下了藥,說要和他一起死,不過是想要他離開罷了。
她死了,甯弈不會為難南衣,他便自由了。
她算到顧衍今日會出現,大成女帝被俘驚動天下,顧衍肯定會想到顧南衣會來救她,隻要顧衍在,南衣想發瘋想死都不那麼容易。
她都想好了。
大成女帝沒有理由活下去,如果她活着,甯弈要怎麼向這天下臣民交代?
甯弈。
曾有人用生命求過我,愛你,或者放開你。
當時我沒有聽,因為那時我以為我有很多苦衷,我以為我對得起你,那年江上船中,我将自己交給你,自認為這便還清你情意種種,一場歡愛,以此作别,從此運劍斬情,天涯作敵。
然而臨到如今我才明白,隻要我存在,你永無救贖。
所以我,放開你。
你要做個千古聖明的皇帝,才不負你這一路艱難困苦。
至于我,讓亂了這紅塵天下亂了這帝王心思的鳳知微,從此消失吧。
沒有我,所有人才會更好的做回自己,你,南衣。
唇角一抹笑意漸漸換了清淺的歎息的弧度,她吃力的動了動眼睛,歉意而又疼惜的看了顧南衣一眼。
千算萬算,算不過命,沒想到戰旭堯也追了過來,沒想到……
她微微動了動手指,撫住了顧南衣顫抖的冰冷的指尖,希望自己還有一點點熱度,最後一次溫暖這個孤苦男子。
他一生為她而活,臨到今日,還要受這一番磨心之苦。
指尖觸及指尖,一樣的冰冷,像雪花落在雪花上。
然後,不動了。
她垂着眼,臉色透明,睫毛上的雪花,不化。
顧南衣霍然仰起頭。
他仰得如此大力,令人覺得似乎他要把自己的脖子大力折斷,他似乎在瞬間張口大呼,但是所有人都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他的聲音融在了綿綿密密的雪花裡,融在了漆黑無邊的蒼穹深處,和日月星辰一體,永不磨滅。
所有人都在瞬間覺得心上如被重壓,他們怔怔看着風雪黑夜裡那個将自己大力折彎的身影,靜靜聽着那沒有聲音的悲嘶,那靜默比萬人怒吼更震撼人心,一片沉默之中似乎能聽見那連骨骼都将迸裂的莫大痛苦,感覺到那般來自靈魂深處的苦熬的力量,撞在四壁之上,連這怒吼的風,巍峨高聳連綿千殿,都在輕輕顫抖。
“哐當。”一些人手一軟,武器落地。
“砰。”高台上甯弈身子一軟伏倒雪地,噴出一口紫黑的淤皿,寒冬天氣刹那間滿頭冷汗。
他手肘死死頂在心口,那般似要擠壓進兇膛的大力,也抵不住這一霎怒潮般奔湧而來的劇痛,那痛不知其所以,卻來得兇猛而無可抵禦,那痛自看見宮城二層上她遙遙望過來的姿勢便已開始,在她微微的一頓後飙上頂峰,明明隔着距離隔着風雪什麼也看不清,他卻那般清晰的感覺到她的眼神和她的歎息,寂寥蒼涼,滿滿訣别,像一根細弱的遊絲系住彼此,然後“铮”一聲,斷裂。
刹那間眼前一黑,宮阙千層,轟然崩塌。
已經奔到半路的甯澄聽見響動,惶然回頭拉他,甯弈抓着滿手的雪,痙攣着一頭冷汗,大叫:“攔住他,攔住他,攔下她,攔下她,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他說得語無倫次,沒有人明白他在說什麼,所有人都還怔在原地,不明白發生了什麼,隻有顧南衣突然恢複了平靜,将鳳知微緩緩抱起。
甯澄立即揮臂,一個“攔下!”的手勢。
“嚓!”反應過來的侍衛武器成牆,迅速擋在顧南衣身前。
顧南衣抱着鳳知微,兇口鮮皿汩汩未歇,眼神卻一片空茫,他蓦然踏前一步,一手抱着鳳知微,一手衣袖一揮。
罡風迅猛拔地而起,絕世高手絕望之時傾力一擊,像一座無形的牆轟然撞上攔成一排的侍衛,驚叫聲裡侍衛成排落下宮城,一個最前面的侍衛踉跄後退時手一揚,槍尖飛起,正迎着顧南衣的臉一挑――
“啪。”
面具落地。
“啪啪啪。”
無數遞過來的武器刹那間也落地。
“砰砰砰。”
無數沖過來準備下一波攔住顧南衣的侍衛,瞬間撞在一起。
宮城之下,也響起一陣陣嘩啦啦亂響,仰頭一直看着城樓的萬軍,瞬間大半丢掉了手中的武器。
每個人都是一樣的表情,一樣的姿勢――直着眼,張大嘴,姿态僵硬,滿面呆滞。
城樓之巅,抱着鳳知微的顧南衣,眼神直直望着黑暗,毫無所覺。
他立于宮阙之巅,飛雪之中,黑衣濃過夜色,而容顔勝雪,那是十萬裡皚皚江山濃縮,化在一人眉宇,那是普天下所有麗景提煉,點在那人唇角,那是古往今來所有的春色如煙,終不抵他掠眉一個歎息,便羞謝了小樓深簾的杏花。
然而所有的完美之美,不及那眼眸之美萬一,那雙絕豔傾城的眼眸,哪怕眼光淡淡,也如流星般四射明光,懾人心魄,如格達木雪山之巅萬年無人踏足的積雪,化在雪蓮漂浮的碧玉池,如三千裡金沙海疆深海之底,千年珠蚌開合之間,澄藍碧紫的海底立刻光芒大盛,被那聚寶明珠的豔光照亮寥廓。
那樣的眼眸,令人不敢逼視,看在眼底,瞬間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