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魂未定的禦林軍總管抹着汗上前,連聲感謝鳳知微和顧南衣,着意熱絡――陛下已經從虎威大營啟程回宮,一旦得知韶甯公主被魏先生救下,一定會有厚重封賞,趕緊要趁現在拉好關系。
韶甯奔過來,歪着個發髻掉了隻鞋,衆目睽睽之下又哭又笑,一把摟住了鳳知微脖子,“魏知!魏知!魏知!”
她并不感謝鳳知微救命之恩,也不管其實救她的人不是鳳知微,隻是那樣聲聲叫着,聲聲含淚,似要将一懷激越激動,都通過這個名字表達出來。
無數士兵尴尬的低下頭去,非禮勿視。
趕來的重臣面面相觑――公主當衆來這一出,當真什麼皇家顔面都不顧了?一旦傳出去,以後怎麼收場?
鳳知微淺笑着推開韶甯,退後三步,躬身。
“殿下。”她溫和而歉疚的道,“微臣剛才不慎被撞,連累公主被微臣帶落墜樓,這都是微臣之罪,請殿下責罰。”
她又笑:“劫後餘生,微臣和公主一樣激動,失禮了。”
她的意思很明顯――我沒救你,我被太子撞得身子不穩,害得你墜樓,現在隻能算功過相抵。
而你舉止失當,隻是劫後餘生興奮而已――她不說韶甯失禮說自己,但她相信――你懂的。
韶甯怔在當地。
大臣們籲了口氣。
鳳知微卻已經走開。
她意興索然,一笑淡淡,帶着顧南衣走到一個角落,等着陛下回宮,将虎威軍令牌交還。
那一角僻靜無人來,顧南衣喜歡那樣的安靜,在花叢中一一嘗着有沒有甜味的草葉,剛才的當面殺戮濺皿樓頭,對他似乎全無影響。
鳳知微注目他半晌,突然轉到他面前,目光深深透過他永不取下的面紗,問:“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風聲細細,花香淡淡,黎明一線微光,将奔來眼前。
那人面紗後的臉,依舊遙遠如在天涯。
京中小院初遇,莫名其妙她成了他的俘虜,莫名其妙他被她牽走又成了她的保镖,數月相處,他似乎從未想過要去找回自己原先的生活,似乎從一開始,他就該在她身邊。
而她一直知道,他真的是一個玉雕,從裡到外,實心的。
也唯因如此,才有了從不設防的信任,然而今夜的事太過蹊跷,由不得她再放過。
可以被隐瞞,不可被利用。
原以為那個固守自己一尺三寸地的少年,是不會回應她的問題的。
他卻轉頭,第一次看定了她。
“我是……”
“魏大人!”
一聲急呼打斷欲待出口的言語,天盛帝身邊内侍腳不沾地的奔過來,拖了鳳知微便走。
“陛下宣你!”
鳳知微無奈,一邊被拖走一邊殷殷囑咐:“等下記得要把話說完,不然會死人的。”
那人一本正經的點頭。
天盛帝正立在靜齋樓下,仰首看着樓上,太子屍體已經被侍衛收殓,皇帝卻依舊深深仰望着那破碎的欄杆,像是想從那些未幹的皿迹裡,看出長子臨死前的最後姿态來。
蒼青天穹下欄杆開了一個歪斜的缺口,破碎的橫木在風中搖搖欲墜,像是缺齒的老人,在蒼涼的諷笑。
遠遠望去,皇帝的背影,老邁而疲弱。
一生二十六子,成活者十六。十六人中,少年夭折者四,封王之後染病而亡者二,三皇子篡位再去三人,殘一人,如今,長子、皇朝繼承人,再亡。
枝繁葉茂甯氏皇族,在年複一年的傾軋中,終成删繁就簡三秋樹。
甯弈跪在他身前,正情真意切的低低請罪。
鳳知微聽見他最後幾句:“誤中流矢救援不及……兒臣之失自願領罪……惟願父皇珍重龍體,以天下蒼生為念……”
好一番孝子情長。
鳳知微默不作聲過去跪下,甯弈一轉眼看見她,立即向天盛帝道:“韶甯墜樓,兒臣離得尚遠未及救援,多虧魏先生舍身相救,一介文人如此勇烈,兒臣十分感激。”
天盛帝滿意的眸光轉過來,鳳知微心中暗暗歎息,隻好遜謝:“殿下謬贊,微臣實在不敢居功……”
“韶甯!”甯弈已經在喚韶甯過來,天盛帝慈愛的看着女兒,眼底有劫後餘生的慶幸,韶甯還有點魂不守舍,對着父親的殷殷詢問,答得有一句沒一句,眼角卻不住往鳳知微身上瞟。
瞟得多了,天盛帝也發覺了,看看韶甯,又看看鳳知微,眼底飄過一絲陰雲。
太子屍首以黃绫覆了擡過來,請天盛帝示下,天盛帝沒有上前,閉目半晌,揮手長歎:“先停靈明宜宮,不必宣内外臣進宮哭靈了。”
那就是――不按太子禮下葬了。
甯弈仿佛沒聽見這句話,始終面色沉痛,膝行到太子屍首之前,一聲哽咽:“大哥……”,伏地久泣無語。
天盛帝神色沉痛而安慰。
韶甯突然走了過去。
她恍惚的神色在看見同胞兄長屍體之後,突然清朗了許多,緩緩過去,跪在了太子屍首另一側,甯弈的對面。
沾滿皿迹和煙灰的杏黃衣裙覆上同樣染皿的明黃黑龍袍襟,韶甯掀開黃绫,注視死不瞑目的兄長屍體,半晌,合上了太子臨死前因為試圖大呼而大張的嘴。
随即她道:“大哥。”
語氣平靜,清冷如撥動冰珠,和甯弈的慘痛悲切截然不同。
“就在剛才,我墜樓的那一刻,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韶甯撫摸着太子冰冷的臉,“原來你才是最可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