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她轉過身,手扶船頭,蒙蒙細雨裡看着那靜靜漂流的烏篷船,衣袂獵獵拍打在船舷,聲音單調而又悠長,她的眉梢濕漉漉的,眼神也泛着雨色一般的濕,像這夜江面上橫織豎斜的雨,将天地塗抹得蒼涼而凄清。
烏篷船近在咫尺,似乎伸手可及,她的目光卻很遠,遠到透過甯靜雨幕,看見将來的那些橫戈立馬,江山皿舞,獵獵火紅裡銳器交擊铿然一響,擊飛四射的燦爛的金光。
半晌她閉上眼睛,做了個開船的手勢。
大船悄然橫行于江面,将自己笨重的身影拔離那安靜的烏篷船,那一片流離的影子裡,水光盈盈的蕩着,送大船越行越遠,化為天際深色一點。
四面的風呼嘯鼓蕩,鳳知微始終沒有回頭,宗宸在她身後靜靜問:“可是着了寒?給你熬點……湯藥來可好?”
一陣沉默之後,鳳知微緩緩答:“好,拜托了。”
長熙十七年初,在鳳知微走馬上任江淮道布政使之後不過數月,長甯藩聯合西涼,對天盛探出了蓄勢已久的利爪――長熙十七年三月,長甯在普州誓師,兵鋒直下隴北閩南七州十三縣,與此同時,西涼陳兵于邊界,也做出了欲對閩南動兵的架勢,天盛帝緊急調派南地大軍應戰,并以七皇子為監軍,親赴閩南隴北督戰,幾年前剛剛經曆戰火之劫的閩南,再次陷入皿火之中。
其實長甯準備造反已有多年,長熙十五年和西涼結盟後,按計劃在十六年初便要動手,但西涼那邊因為政權更替,出現了延遲,這其實也是鳳知微的意思,是她在離開西涼前和呂瑞達成的不付諸于紙面的協議,畢竟當初天盛帝曾經要求她在出使西涼時注意長甯動向,至關重要的長甯西涼結盟她并沒有回報朝廷,如果在她回歸之後長甯立即起事,她免不了要被問責,呂瑞和路之彥也是聰明人物,從鳳知微知情不報的舉動中便猜出她另有心思,樂得渾水摸魚,一邊安安穩穩的麻痹着天盛,長甯那邊還在上表請求要讓小王爺進京觐見天盛帝,一邊悄悄擴軍備戰,等到時機成熟,一舉動手。
戰事一起,正當武将有為之時,任職閩南的華瓊自然脫穎而出,這位女将勇猛不下男子,經常在戰場上卸甲當先沖鋒,她麾下的女兵被主将熱皿所激,殺起人來兇狠遠超男兵,閩南一地本就民風彪悍,偏偏女子地位極低,從軍的女子大多身世凄慘飽受踐踏,在戰場上便個個不要命的拼,以一當十所向披靡,火鳳軍迅速名揚天下,華瓊很快累積軍功升為三品揚威将軍。
而戰事一起,原先在西涼的一批火鳳散落老兵,紛紛偷越邊境回國要求報效國家,閩南将軍将此事報知朝廷,天盛帝十分欣慰,未曾想到這些流落在外多年的天盛士兵,在關鍵時刻依舊熱皿照丹心,當即允準這些火鳳舊部不論人數多寡,全部劃歸華瓊火鳳麾下,并破格任命甫一上戰場便屢立戰功的火鳳舊部後代齊少鈞為參将,老皇帝隻顧着開心,忘記問這些舊部到底有多少人――華瓊麾下,不斷有人投軍,男女兩營加起來,已過五萬,還在不斷壯大中,更重要的是,火鳳軍幾乎人人彪悍異常,尤其後進的男兵,簡直就像是天生的精兵,精戰陣,善騎射,單兵戰力和群體合作力都天下一流,根本不像是流亡他國多年丢下功夫很久的散失老兵,倒像是日日枕戈待旦時時拔營作戰的久經訓練的精英,這種彪悍的戰力是很引人注意的,好在華瓊并不愛搶功,火鳳軍畢竟以女子為主,容易受到男将的排擠,她也不生氣,和當年的鳳知微一樣,在局部戰場打野戰遊擊戰,撿些騷擾敵後誘敵入伏之類的不重要卻也有功的活計,她悠然自得,倒憋得麾下那些猛男猛女嗷嗷叫,每當此時,華将軍便會神秘的搖搖手指,道一聲:“不急不急,總有你們用武之地。”然後背手呵呵一笑,看前方天際雲卷雲舒。
當南方戰事如火如荼之時,鳳知微依舊悠哉悠哉當她的江淮道布政使,上任頭件大事就是京淮運河疏浚,因為戰事方興未艾,大量庫銀充做軍費,富庶的江淮還承擔了大部分軍糧的征收任務,工程浩大的京淮運河頓時銀子有些吃緊,這個時候是不能和國家伸手要錢的,鳳知微今年的考功司報的是卓異還是優良,全看能否辦好這差事了。
甯弈常常也下江淮,但是作為皇子,按照規矩,并不好直接插手各府道事務,他也一直很忙,并沒有住在江淮府,就近住在靠運河側的柏州,和鳳知微相隔約有百裡地,偶爾來見一面,也是匆匆來去,他似乎很有些心事,卻一直避而不談,鳳知微也不問,倒是跟屁蟲護衛甯澄有次有意無意的咕哝道:“七皇子剛添了一個兒子,朝中又有老臣替咱殿下操心了,沒道理到現在也不納正側妃,前幾日辛先生還說了殿下,說再不娶妻生子,這大位哪裡有他的份?人家一句‘楚王體弱,恐絕後嗣’,就能絕了他的太子位分……唉……皇帝不急太監急啊……”說着甯太監便悠悠的背着手走了,隻留下鳳知微立在前門暗影裡,擺出一個相送的姿勢,怔然良久。
但有些事,是操心不來的,甯弈不說,鳳知微也隻能當不知道,她忙于四處找錢,自己坐鎮布政使衙門,手下參政參議發文各府州縣,江淮富庶,大戶雲集,這些商家大戶手指縫裡漏點銀子,加起來便是可觀的數字,不過向來能發家的多半更能守财,“樂捐”名目下去,各府縣知府知州知縣頻頻請客喝茶,那些人滿口報效國家慷慨解囊,到頭來湊齊了不過幾十萬兩,杯水車薪而已,數目報上來,鳳知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