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容淡淡譏诮,一副“殿下您斷章取義小題大做居心何為?”神情。
甯弈閉上眼,默然不語。
“至于那句江南道。”鳳知微沉默了一下,俯首道,“微臣筆誤,無話可說。”
她這句一出,原本等着她最後的精彩有力駁斥的群臣一陣嘩然,甯弈卻挑了挑眉——鳳知微還是精明無比分寸拿捏有度,前面兩個最要緊的控訴已經駁斥得很到位,這個再找理由,反而容易給人‘此人太善于狡辯’的感覺,所以她以退為進,不說,直認。
陛下多疑,她拿準了他的性格,做什麼都隻到七分,恰到好處。
“殿下學究天人,淵博多智。”鳳知微淡淡道,“于文字一道,自然想怎麼解都由得你,微臣卻覺得,殿下太費神了,反正微臣都已準備和辛大學士同罪共死,您還硬要捏上這幾句,是打算将斬首加成淩遲呢,還是為了将來将臣的棺材拖出來戮屍?”
甯弈臉色,白了白。
誅心之言從她口中說出,當真鋒銳如刀。
一瞬間手指動了動,卻終究罷手。
“朕聽得夠了,也倦了。”殿上天盛帝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了底下甯弈和鳳知微一眼,他今日也有些摸不清這兩人怎麼回事,“黨争”二字從心頭流過,先前起伏的怒氣漸漸收斂,老皇的眼神眯了眯,審視的看了看底下,露出一絲冷笑,道,“一個個舌燦蓮花,朕還真不知道你們這麼好口才!來人……”
所有人的心都立刻提起。
“帶下去!各自關押京衛衛所,待有司查明之後再予定谳!”天盛帝指定了辛子硯和鳳知微,辛子硯臉色發白,鳳知微一抹淡笑,視死如歸模樣。
“但有亂國背君之心,便是内閣五大學士全體卷入,朕也定斬不饒!”天盛帝臉色鐵青,看也不看底下一眼,拂袖而去。
群臣凜然。
甯弈輕輕出了口長氣。
京西鐵馬橋,是帝京百姓很少去的一個地方,這裡早年是亂葬崗,後來崗頭上又修了座鐵黑色的建築,一色灰黑牆磚,深紅檐角,那種斑駁似帶着鐵鏽的紅,很容易讓人想起某種不潔而陰冷的物質,而這座建築自從落成之後,四鄰住戶便常常聽見有瘆人慘叫半夜傳出,聽得人毛骨悚然,沒多久,僅有的幾處住戶便搬了個幹淨,在當地百姓的傳說裡,這裡是一個江洋大盜的地下住所,那灰黑大院的牆角底下,都埋着無數皿迹殷殷的白骨。
一大早,夏季白得發亮的日光刺目的打在深紅的檐角之下,映出無數步履匆匆的黑影,像幽靈一樣在灰黑的大院前快速來去,占據了大院的各個防衛地點,透出點警備森嚴的氣氛,不多時,兩輛馬車辘辘駛來,四周無數護衛默然跟随,馬車停在大院前,有面目肅然的衛士迎上前來,先是接下了一個青布衣的男子,那人四面看看,冷笑一聲,昂然而入。
随即第二輛馬車停下,下來白衣清素的少年,不過弱冠年紀,唇角含笑,也四面看看,若無其事對等在門口的衛士揮揮手,上級視察一般親切的道:“諸位辛苦了。”
衛士們咳嗽幾聲,對那少年躬了躬,道:“委屈魏大學士。”
鳳知微含笑點點頭,擡頭望望那大院院門,“京所”兩個簡簡單單的字,一點不起眼的挂在上面。
京衛衛所。
這是别說百姓不知道,連很多朝臣都不清楚的秘密所在,是直屬于金羽衛的一級密牢之一,金羽衛承辦所有謀逆大案,一些不适宜交給刑部的案件,多半都在這些地方秘密解決了。
而京西這座衛所,便是除了皇宮西側那座天牢之外,警衛最森嚴,關押重犯級别最高的一座。
她微笑對遠處一堆悄悄跟來的人揮揮手,閑庭信步般跟着一大隊衛士走了進去。
以錢彥為首的一批青溟出身的官員,等兩人身影消失後,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辛院首和魏司業同時入獄,據說還是因為在朝中互相攻擊?這叫他們這群青溟學子如何是好?
“河内書案”一爆發,勢力雄厚的青溟學子們消息靈通,早已聯絡了朝中所有出身青溟的官員,在讀的書院學生,還有住在京中準備應今年秋闱的士子們,準備聯名作保,沖擊文司衙門,還有不少人四處奔走,請托同年前輩拉關系,就打算等陛下降罪下來,好好鬧一場再說,不想風雲突變,朝堂之上互相揪扯,竟然連魏司業也扯了進來,此刻再保辛院首,魏司業便将受到打壓,要想保兩人,先别說成功不成功,單就此刻青溟學生就分成了兩派,保辛保魏,這種事不齊心,能有什麼用?
論起對青溟的影響力,辛子硯和鳳知微各據半邊江山,沒有辛子硯,很多寒門學子根本無法借青溟入得朝堂,沒有鳳知微,很多青溟學子仕途也沒那麼順利,此刻衆人嘩然生變,竟是誰也說不動誰。
“沒有辛院首,你連青溟門都進不了,有資格說什麼營救誰不營救誰?”
“沒有魏司業,就你那手裹腳布一樣的臭文章,進得了三甲?我呸!”
“辛院首文章魁首,天下大儒!”
“魏司業無雙國士,國家功臣!”
“辛院首!”
“魏司業!”
吵嚷聲驚動飛鳥,撲扇着翅膀穿越後方一座樹林,林中有兩人默然伫立,負手不語。
半晌花白胡子核桃臉的老頭歎息道:“文人果然一盤散沙,老辛一生經營青溟,到頭來還不如一個半路插來的魏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