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然還是發現了。
鳳知微已經蹲下身去,用一種有點别扭的姿勢,圍着那十八廊柱,轉了一圈。
她臉上的神色,從最初的驚訝,到疑惑,到了解,到漸漸沉靜,等到看完那十八個廊柱,她臉上神情,已經難辨悲喜,化作淡淡的沉寂和微微的蕭瑟。
那個不易被人發現的角度,不算大的一塊地方,那層雕刻之下的線條,另外述說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他和她的故事。
秋府冰湖初遇、雪夜孤橋共飲、蘭香院花園對峙、青溟書院肅殺挽弓、落花樓頭相望、暴雨廢宮橋頭、金殿賦詩擲杯、暨陽孤崖相援、南海船頭戲官場、隴西府邸殺人頭、燕家祠堂解圍、海上擊寇高舟……刑部大堂咆哮擊案、謹身殿内紅粉危局、漱玉山莊東池水暖、碧照崖下伸手相牽……
十八柱,十八畫,将他和她這一路相交的曆程如珠串起,曆曆在目,鳳知微不自覺的伸手緩緩去撫那層雕刻,恍惚間想,原來他和她,一起經曆了這麼多,這麼多。
甯弈在她身側輕輕蹲了下來,也伸手去撫摸那層暗雕,他的語聲悠長沉緩,讓人想起靜夜裡無聲翻開的發黃的舊書頁,曆曆沉香。
“知微,你看,這些過往,我讓人仔仔細細的都刻在了這裡,百千年後所有的人都老去,唯殿堂長在,不論滄海桑田,物是人非,江山更替、甚或人心遊移,隻有它們總在這裡,曆光陰不老,永不磨滅。”
鳳知微回首看他,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着晶瑩的光,半晌輕輕“嗯”了一聲,卻道:“天下無不死的英雄,也沒有不毀的殿堂,終有一日,它們還是會湮沒于塵埃。”
“那便把它記在心裡,化為靈魂也意識不滅。”甯弈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鳳知微定定的看着他,半晌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她突然回過頭,指着中間的一根廊柱,道:“大部分我都看出了畫的是什麼,唯有這根,我沒看懂。”
那根廊柱上的雕刻,很簡單,是兩座城門,兩座牌坊,兩座高台,兩兩相錯,無聲矗立在飄落的大雪中。
“那一年大雪,我從南海追着你的腳步趕回帝京。”甯弈的聲音也像那畫上微雪沉涼,“緊趕慢趕,終究是遲了一步,那天你從正殿出,過九龍台,經玉堂大街,越神水門,出永甯門,離京。而我,自長安門入,過神水門,經玉堂大街,入九龍台,回京。”
他的手指,緩緩沿着那兩條相交相錯的路線遊移而過,畫出一個不交集的圓弧,“你看,隻差一步,隻差一處,便成不了一個圓滿的圓,生生錯出了一個斷層,卻不知道何年何月可以修補完整……知微,我隻但望,我們之間,不要再這般相遇而擦肩而錯。”
鳳知微的手指,也像他一般,無聲順着那條怅然的線路走過一遍,恍如那年,聖纓郡主遠嫁的隊伍,和南海欽差回京的隊伍,近在咫尺而錯身而過。
随即她微微一笑,站起身,環視這十八廊柱,一瞬間她閉上眼睛,似乎想在這夜月色梨花下,将這一幕深深銘記。
等到甯弈站起身時,她已經睜開眼睛,依舊是那樣迷蒙而又清明的眼神,笑道:“看看内殿吧。”一轉身,當先進了殿。
殿内自然是錦繡帳幔,熏籠寶鼎,極盡華麗之能事,鳳知微得了提醒,并沒有太注意這些,目光在牆面一掃,又回憶了一下外面的地面,果然發覺層高有異,隻是被那階梯遮掩,不是精通此道的大師,絕不容易發現。
她正在尋找下到下一層殿内的機關,忽然面前整幅的牆一分為二,下半截緩緩沉落,那樣巨大的牆壁突然降落,聲勢驚人,她駭然回首,笑道:“險些以為地震。”
甯弈站在她身後,立在月色光影裡,含笑相望,他身邊四面不靠,也不知道是怎麼打開機關的,鳳知微也不問,隻對牆面降落後的地下看了一眼,道:“真是别有洞天。”
“我帶着你,不然隻怕有機關。”甯弈上前挽住了她的手,兩人步下階梯,階梯不過短短數截,迎面就是一座深紅色浮雕瑞獸的寬闊大門,甯弈輕輕推開,裡面的裝飾,竟然和上面一模一樣,隻是空曠些,還沒放什麼東西,巨大的繡着人物戰争圖景的深紅明黃地毯,從門口一直鋪到殿壁,奇異的是四面的牆,上半截是镂空的,并不如想象中的黑暗,還有淡淡的光線透入。
“這殿雖然半掩地下,但設計的時候采取了轉折取光的辦法,可以收到外面的光線,聽見外面的聲音,如果不想被打擾,把那些暗窗關上就可以了。”甯弈指指上端的一些小窗。
鳳知微看着這設計,心裡又奇怪的掠過一個想法,覺得這殿說是避難所也不合适,倒有點像是……地宮。
這麼一想忍不住笑起來,自己都覺得荒唐,天盛帝的陵寝是早已選好了,在臨近山北道燕浒關外的燕浒山,數百位堪輿大師選中的最佳龍脈地,動工也有數年,怎麼會改到這裡,再說看着也不像啊。
甯弈偏頭看着她,問:“笑什麼?”鳳知微搖搖頭,繞過地毯走上前去,大殿空曠,隻在盡頭側角垂着帳幔,她掀開帳幔,看見整面牆都是頂天立地的多寶格,上面什麼珍奇古玩都沒有,隻在正中,放了一壺酒,那酒酒壺精緻奇異,看得出來是名品。
“這是我的私心了。”甯弈走過來,笑道,“這殿雖說造好了,什麼時候啟用卻還真是難說的事,我上次得了一壺好酒,先存在這地下,以後沒酒喝了可以過來取。”